冷酷仙境(64)

作者:三鼓作气


不会是做梦吧?

聂臻抬起手,轻轻咬了一口。

梦果然醒了。

太阳晒在眼皮上,温度正好。江上微风轻拂,钓竿垂下的水面粼粼有光。一个毛茸茸的脑袋正压在胸前。

难得见到周荣这么沉睡的样子,梦里面一只手还搭在他腰上,面容沉静,呼吸悠长。要是这个时候有人偷袭,他肯定反应不过来。聂臻因为这个莫名其妙的念头高兴了半天。

小舟带着他们漫无目的往下走,他仰头看着天,上面飘过几缕淡云。他们正在云和水之间漂流。

周荣就在这时候睁开眼,浅淡的眼眸看向他。

“我梦见你了,”他有些惊叹地说,似乎还没回过神来。

聂臻怔了一下,撑起身往他身后看去。

“找什么?”周荣迷迷糊糊问了一声。

聂臻道: “看看你的尾巴还在不在。”

周荣翻过身,变成平躺着,从下往上看着他,眉毛疑惑地皱起, “尾巴?”

聂臻俯下身,食指揩过他鬓边,道: “出这么多汗。你是不是梦里一直跑,一路跑到我梦里来了。”

颈上挂着的金戒指跟着垂下来,和他胸前的戒指缠绕在一起。周荣衣襟还半敞着,露出野马一般薄而有力的肌肉,上面带着斑斑点点的红色印记。聂臻忽然想起他们睡着之前在做什么,下身还有些微的不适,于是坐到一半又躺了回去,懒洋洋道: “你跑到我梦里就变成一只雪豹了,你自己怎么没有印象。”

周荣抬起胳膊挡住太阳,边听他说边笑,直到聂臻把手伸到他怀里拿出一支竹签,他才猛然僵住了。

“你不是只会梦见焉支原发生过的事情吗,”聂臻的手指把玩着佛签, “怎么会梦见我?”

周荣心里顿觉不妙。又听他道: “上次那两个人都死了,也没有用上。这种东西留着也不好,干脆扔掉算了。”

周荣猛地坐起身,想拦住他动作,却又犹豫了一瞬,就这么看着聂臻将竹签折断,扔进了水里。

“还是说——”聂臻的左手还搭在甲板外,似笑非笑看着他, “你拿它有什么用途?”

这个人就是太明察秋毫了,任何事情都瞒不过。

“无双对你做了什么,改变了你的愿望,所以你没有梦游了?她还说了什么?你没有告诉我,肯定是我接受不了的事情,但是你还在考虑,那就只有一个了——她说有办法让我活下去,但是要你付出代价,是不是?”

全中。

周荣垂下眼,张了张口,什么都没说出来。

聂臻恨恨地笑了一声。

“要是真有那一天,你还要用这支签离间我们,让我不在意你的死活,是不是?”

“……不是。”周荣低着头道。

“哪个地方猜错了,”聂臻一字一句道, “周兄,你快点告诉我。我第二讨厌的事情,就是有什么猜不对。”

周荣自知理亏,听他的声音分明动了真怒,一时无法辩驳说“不到万不得已我绝不信她”,只得改口道: “没有,都猜对了。”

聂臻又笑了一声。

周荣不等他下一句话出口,又道: “本来打算今天跟你说,还没——”

“还没来得及,”聂臻抬手盖住眼睛,点头道, “看来是我的不是了,居然这么不信你,不等你告诉我就自己问起来了。”

他呼吸压抑,胸膛却仍在剧烈起伏,面色也带着越来越红的迹象。周荣被“不信你”三个字深深刺了一下,默然半晌,咬牙道: “我没有让她帮我改变愿望,这个我也是出了仙境后才发现的。我没有说出来,也不是因为信她胜过了信你——”

“不然是因为什么?”聂臻拿开胳膊,对他怒目而视, “你明知道她没安好心,还相信她说的办法,连这么大的事情都不和我说。你们才单独呆了多久?我就不应该——”

他顿住不说,再次抬袖盖住了眼睛,像是对他眼不见为净。

周荣抿了抿唇,道: “谁跟我说有办法让你活下来,只要稍微说得过去,我都信。”

聂臻深深吸了口气。

“我给父王求医问药了三年,我很清楚病急乱投医的心情,”他冷声道, “但是如果有人跟我说,要把我自己扔进油锅里炮制成药,给父王看着这份孝心他才能好,我决不会信他。就算他说的是真的,我也决不会这么做。你知道为什么吗?”

周荣没再出声。

聂臻自问自答道: “因为他要是看到我这样,宁可自己死了也不会治这个病。你光明白你的心情,难道就不明白我的心情吗?”

他的语气十分平静,却像是寒气森森的冰棱,把周荣刺了个对穿。他怔怔地屈起腿,把额头抵在膝盖上,闭着眼道: “我错了。”

空气像是也冻结了,只有耳朵里嗡嗡的声音。

半晌,聂臻道: “你看着我眼睛,再说一遍。”

周荣缓缓抬起头,看到他通红的眼眶,顿时如万箭钻心,几乎掉下泪来。

“……我错了,”他小声道。

你不要再伤心了。

————————

第54章 作祟之物

从仙境出来后,有天早上起来,周硕君讲到晚上做的梦,比划着道: “自从来了淮南,好像这还是第一次做梦。以前都是一觉睡到大天光,一点都想不起梦到了什么。”

“……只记得睁开眼总觉得很开心,就像在草地上跑了很久,”笑着比划到一半,她停了手,看向周荣道, “怎么了?”

原来仙境真的把她带回了焉支原,周荣想。他一直没明白,自己的愿望怎么能算是实现了。他在梦里看到的周硕君,对现实的周硕君能有什么意义?

如今他终于知道了。他每晚出去梦游,硕君却从来没有发现过——因为那个时候,她也回到了焉支原,变回了曾经的自己,把一切又经历了一遍。只是她醒来后不必再记得,也不会因此感到疲倦。

现在周荣的愿望变了,所以“梦游”也停止了,被真正的梦所取代。他不知道无双动了什么手脚,神不知鬼不觉就影响了他的愿望;因此这回进入仙境,他便打定主意,这个人的话连听也不能听。

天阴阴的,像要下大雪。乌云紧挨着青灰色砖墙,同打湿的棉絮一样厚重。

瓮城驿馆门口站了九个人,每个人手上都拿着一张文牒。从文牒上看,他们都是去地方赴任的官员,只是出发的日期和地点都没写。

一个驿卒匆匆出来,道: “地方都收拾完了,几位大人请跟我来。午饭马上就好。”

他面色铁青,衣服上犹带着灰迹,行动十分僵硬。众人都不以为意,跟着绕过影壁,往驿丞署走去。

头顶云层裂出一道道金光,天竟然慢慢放晴了。

正厅里乱糟糟的,卷宗全堆在地上,几乎没地方下脚。聂臻随手抽出两本翻了翻,上面是过往人员的记录,详细写着某年某日,人员姓名,往来关卡,携带信件的重量。不过顺序全是乱的,这一卷写着顺天二年,下一卷就跳到了光熙十一年。

驿丞站在一张瘸了腿的书案后,穿一身脏污的麻布衣服,面色也是僵直的青黑,笑道: “房间在后面。几位大人舟车劳顿,好好休息一晚再启程罢。”

他看了几人的通关文书,加盖了印章,又弯腰在卷宗上草草写了两笔,便摆手让几人进去。他的手十分宽大,手背粗糙,如同皴起的老树皮。那行字迹也歪歪扭扭,像刚习字的人所写。

聂臻瞄见最前面一行写着“光熙十五年九月初三”,心中微微一动。

前朝确实有过光熙这个年号,瓮城驿馆也有记载。光熙十四年底,因皇帝醉心丹药,不问政事,大将军伺机造反,一路直捣黄龙,攻破都城,将皇帝逼得仓皇出逃。

聂臻没记错的话,皇帝在瓮城驿馆驾崩后,新帝便弃城而走,到次年十月十八,才挥兵北上,一举夺回都城,剿灭叛军。现在这个时候,瓮城应该还在叛军手里,不会有朝廷官员经过此地去赴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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