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酷仙境(37)
作者:三鼓作气
聂臻凝目看着他,忽而倾身过来,面颊贴着他面颊,柔软温凉,是从未有过的触感。
“他也太小气了,就拿出这么个东西搪塞,”聂臻在他耳畔笑道, “我们现在悄悄回去,让他们到处找人好了。你要什么,不如直接问我要。”
周荣觉得自己还算沉稳,但每次聂臻一开口,便有些招架不住。又想起他鞋袜还是湿的,忙拉着他坐下,收拾柴火打算点起火堆,一边问他怎么直接从水里走过来了,又道: “他人很好,你这些朋友都很好。
聂臻似笑非笑看着他,道: “周兄,我头一回从你嘴里听到这样的溢美之词。想必我本人虽然不怎么样,识人的眼光却很好。”
周荣想起从前自己说他东施效颦,老实不客气地说和他不算朋友,不喜欢他,不由又感到脸红。红完之后,便有些黯然。他平日虽不善言辞,但也很少出言伤人,少有的几次,却都是对着聂臻。
他将火绒投入干枯树皮中,看着火舌一下腾起,低声道: “你比他们更好。”
聂臻散开裤脚,光脚踩在泥土上,故意沉声道: “哦?好在哪里?”
他脚背比其他地方更白,上面一道青蓝色的血管,笔直,清晰,似乎能感觉到底下血液汩汩流动。
周荣抬起头看着他,打量了一会儿,道: “更好看。”
他过去认为好看是一种多余的东西。特别好看的人,和特别难看的人一样,站在人群中时,像是一片灰翅飞蛾中混入了明黄的蝴蝶,十分扎眼。不过习惯之后,他有时也忘了聂臻多么好看,只觉得他就应该长这样,可以一直看着,怎么看都喜欢。也许他以前没弄明白,这才是人们说人好看的意思。
聂臻眼中笑意闪动,还是压着嘴角,道: “果然是近墨者黑,周兄……”
他顿住不说,眼神扫过周荣嘴唇,那次的轻轻一咬便似乎又贴近了,让他连呼吸也艰难起来。
聂臻却又转开了眼,拿起树枝拨着火堆,笑道: “怎么不见周姑娘?我看到你们铺子里关门了,她想必也来了。”
周荣道: “她在围场里。”
聂臻唔了一声,笑了一下。
周荣道: “我——”
聂臻抬手按住他话头,道: “我知道。”
火堆毕剥作响。周荣艰涩地道: “你知道什么?”
聂臻淡淡道: “知道你不愿意她伤心,知道她伤心里也有我一份“功劳”,还需要知道什么?”
每一个字落下来,都像是烙红的烧铁,粘在肉上炙烤着,嘶嘶地响。到不可忍受的时候,又恍惚觉得没什么大不了,还可以忍受下去。
周荣忽然笑了下,道: “我也不愿意你伤心,但是看到你伤心,又比看到你不伤心高兴……你说是不是很奇怪。”
聂臻面上的阴影晃动了一下。他又抬起眼,看向周荣,像是要在他脸上看出一个洞来。周荣盯着火堆,数着火苗的跳跃,听他道: “三百天之后,你再这样躲着我,那就随你去。”
周荣坐着没动。
脑子里不合时宜地扎入一块尖锐的记忆碎片,明明是第一次想起,却忽然看得一清二楚。
那是他刚刚被周邯带下山时,为了给他修理头发指甲,许多人上来将他按住,把他的头浸在一桶味道刺鼻的热水里,又捆住他的嘴,怕他咬人。
他那时对周邯充满了信任,没有想到他会突然这样。头发被人一把抓住,喀嚓剪掉的时候,就像胎儿被强行拉出母亲肚腹,粗暴地扔在一边,他趴在地上,没有办法出声,只能在心里撕心裂肺地喊着,恨得双眼一片血红。周邯站在一片血红里,跟旁边模糊的影子说笑。
“周荣,”聂臻嘴唇开合几次,周荣转过头去,才终于辨清他在叫自己名字。他面上有些焦急,让原本清俊的五官也有些变了形,眼睛似乎时大时小。
周荣眨了下眼,道: “不会的,三百天之后……”
他察觉到自己声音异常沙哑,完没说还,就被聂臻抱住,手臂在背后收紧。
两个成年男子差不多的身形,抱在一起时的感觉颇为奇妙。有一瞬间,周荣觉得找不到自己的心脏了,仿佛聂臻的心脏跳到了他的胸膛里,在里面有力地搏动着。
“是我说错了,”聂臻跪在地上,紧紧抱着他,声音从脑后传来,比他平常说话要慢,也带上了沙哑, “我怎么可能放你跟别人双宿双飞……”
他卡壳了一下,吸了口气,像是要笑,却没能笑出来,声音有些抖: “你不要再哭了,你再哭,我只能跟你一起哭了。”
周荣摸到脸上湿漉漉的水迹,心内震动,恍恍惚惚放开手,站起来时,周围又是一片熟悉的浓雾,再看不到其他了。
到了另一个世界,他忽然有种回了家的感觉,脸皮一下厚起来,不动声色抓住聂臻左手,将手挤入他指缝中,同他十指相扣,牢牢握住。
“……等到仙境结束,只要你不嫌弃我,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白雾中,聂臻似乎侧过头,半边眉毛高高挑起。他在周荣掌心勾了勾,忽然郑重其事道: “周兄,你有没有听过黄泉相见的典故?”
周荣只觉掌心痒痒的,连他的话也没听清,便在手上加了点力,将他手指按住,道: “没有。”
聂臻笑道: “左传上说,郑庄公母亲姜氏偏心小儿子,帮着叔段造反。庄公一怒之下,立誓说, “不及黄泉,无相见也。”事后,又思念他母亲,感到后悔,可惜君无戏言,不好下台。颍考叔便提议他挖地三尺,找到黄泉,再带着姜氏来见他。
“我那天听周姑娘说你想要回焉支原,当即在心里立誓说,除了仙境内,不到黄泉,绝不再相见。幸好没有说出口,不然,我也该千方百计去挖黄泉了。”
周荣心里一酸,捏着他的手,道: “我没说过。”
聂臻顿了下,又笑了,道: “我想也是,只是那时气昏了头,没听出来她还在试探我。”
前面有丁丁响声,雾气渐渐稀薄,隐约可以见到暗青的山峰剪影了。
周荣停下步子,抬起两人交叠的手,看着雾气在指缝中逸散。
他微微低下头,鼻尖蹭过,有些微的凉意。似乎又闻到刚才的桂花香。他喝酒从未醉过,此时却忽然有些头重脚轻,昏昏沉沉凑近前,大着胆子在聂臻唇上舔了一下。
嘴唇干燥,柔软,没有半分想象中的锋利。不知是谁呻吟了一声,耳内轰轰作响,像是一下聋了。他倾身过去,追逐着唇缝中半点湿润,磕碰到聂臻的牙齿。
正感到不得其法的恼火,聂臻不知什么时候扶住他侧脸,轻轻扳过,便找到合适的角度。
柔韧的舌长驱直入,舔过齿关,挑逗着上颚,从未被人触及的地方一一点燃,像是受了伤后用手指按压淤青,酸软难当,抵挡不住,逃脱不得。
周荣在喘不过气的唇舌交锋中飞快学习着,仿佛回到了被自己遗忘的过去——肚腹中永远烧着一团饥饿的火焰,在不见五指的黑夜里,或者万物窸窣的月下,每一次命悬一线之时,恐惧又冷静地观察着,潜伏着,等待一击即中的那一刻。
交握的手被困在胸前,姿势有些别扭。周荣忘自己的手落在哪里,手下是同样强健有力的肌肉,无可置疑的男子躯体。聂臻另一只手往下移,找到他的喉结,拇指轻轻打着圈。每次吞咽时,便感受到他的抚摸,带着危险的意味。一切都违背他的本能,更觉得异常刺激。
两人身形相差无几,这样搂抱着,几乎是严丝合缝贴在一起,但还是不够。直到一口气用尽,眼前发黑,两人终于分开,还是不够。远远不够。
聂臻的气息也有些不稳,嘴唇上带着水光,凤目扬起,道: “该走了。”
第31章 番外之流年
开春的时候,山下新来了一户人家,带了一车书画金石,还有一架帐篷门那么高的竖箜篌,打扮也很奇怪,当官不像当官,行商不像行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