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酷仙境(35)
作者:三鼓作气
喜欢一个人,怎么会痛苦?要痛,也该痛她之所痛。他看到硕君和别人说话,就从没有干出这么多莫名其妙的事情来。那时周荣有种举世皆醉我独醒的狂妄。
如今才知道,世上真有这样的苦头,让人进退失据,五内如焚,又甘之如饴。
就这么睁着眼,一直躺到快破晓。有下人摸黑开了门,出来喂鸟浇花,洒扫庭院。
他忽然对这一夜的犹豫,畏缩,反复感到极其厌倦,猛地坐起身。骨节喀喀响。周荣将身上的雾露抖落,跳了下去。
闪身进屋时,周荣在心里对师父说了声抱歉。学了一身功夫,居然来做梁上君子了。
外间两个丫鬟还睡在榻上,聂臻的房门掩着,下着纱帘。房内没有焚香,带着干净的书墨气,案上,架子上全是书。有一册放在床边,上面许多圈圈画画,旁边小字写着批注。
“……周兄?”床上的人迷迷糊糊喊了一声。
不管什么话,到了他嘴里都似乎别有深意。连“周兄”这样平常的称呼,也变得耐人寻味起来。
周荣回头看了眼外间,放下书,捂住了聂臻的嘴。
聂臻睁大眼,清醒了过来。
周荣犹豫了下,带着一身青苔,雾水的气味,钻进了床帐。
聂臻还在看着他,表情像受到了惊吓。此情此景,似曾相识,似乎在梦里见过。
不过此刻人就在他手下,结实,带着热气,脸上一切细节都清清楚楚,不是他梦里想出来折磨自己的。
“怎么了?”聂臻终于低声问道。
周荣也不知道怎么了,只是临走之时,忽然非进来看他一眼不可。
想了太多遍,都有些失真,疑心是不是有聂臻这么个人存在。见到了他,才放下心来。
如果以后他三妻四妾,子孙满堂,还能这样想看他时看一眼,够不够?
“把你被子弄脏了,”周荣打算退出去,低声道。
聂臻一愣,将他整个扯进来,失笑道: “已经脏了,还怕什么。”
他笑起来时眼尾像湖面波纹荡开,一双凤目流光溢彩。
周荣忍不住想抚过他眼角,便握着手放在膝上,道: “你之前的消息是不是用阳寿从方生的人那里换来的?昨天有个叫莫为的人来找我,换了十天的阳寿,给了我三样东西。这个牦牛角是预警危险的,还有这个圣旨,可以吩咐接旨的人做一件事情,放在你这里比较好。”
这些东西仙境外的人看不见,带在身上也方便,梦里出来也带着。
他将牛角和卷轴从怀里拿出,放在聂臻枕边,最后看了他一眼,道: “我走了。”
聂臻拉住他不放,咬牙笑道: “你到底干什么来了?”
那日在小巷里,周荣临别时说,划不划算的事情,他算不明白,实在没有办法在仙境外问心无愧地见他。聂臻便笑着点头,拂袖而去。今天终于让他找到个借口,原本告诉自己只看一眼,放下东西就走,绝不惊动他。行动间又故意拖延,直到聂臻悠然醒转。
“……来问个问题。”
“什么问题?”
周荣顿了顿,道: “我那天下手太重了,有没有伤到你——”
话未说完,聂臻扣住他后脑勺,骤然发力,将他压了下来。
世界仿佛在那一瞬间倒转。他感到自己变成了一粒尘埃,静静悬浮在某一点上,有着无限的自由。直到灼热的呼吸压下来,将空气压弯,他动弹不得,看着聂臻慢慢凑近,在他嘴唇上不轻不重咬了一下。
“差不多这么重吧……有没有伤到你?”
目光流转,嘴唇相贴,清晰感觉到他低声说话时唇上浮起的微笑。周荣浑身的血涌了上来,被咬过的地方开始突突地跳。
聂臻又笑了一声,干脆利落躺回去,翻了个身, “好了,你走吧。”
房门忽然被人拉开。
“殿下?”外间丫鬟朦朦胧胧醒了,揉着眼进来。
聂臻坐起身,笑道: “没叫人,我刚才说梦话了?”
身后窗扇轻响,丫鬟走过去,将窗户笼上,疑惑道: “插销怎么没关紧,现在夜里也冷了……”
周荣藏在房檐阴影中,手摸过唇角。还好没有肿起来。那蜻蜓点水的触感却还残留在唇上,心跳声如擂鼓,越来越响,越来越响。
窗外,太阳一点点升起,像是从他脸上碾过去的,满眼只觉得通红,滚烫。
第29章 围猎
九月十六,围猎那天,正是个响晴天。
秋风飒飒,木叶脱落。一众富家公子牵着猎犬,带着随从,到了西山围场下。硕君也关了药铺,带着两个学徒过来,说要给周荣助阵。
看宋作吾的架势,大有替聂臻来考校他的意思,周荣不由暗自好笑。又感激他为聂臻着想,即便矛头对着自己,也觉得高兴。
那日在潘楼后面,两人并没有做什么,不过看在有心人眼里,确实辩白不了。宋作吾对周荣的印象,大约也好不到哪里去。
——聂臻这样的人,何苦在他这里受这么多委屈。
他心内五味杂陈,见山下旗帜招展,猎猎作响,便纵马过去。
宋作吾肩上一只游隼忽然扑棱棱飞起,朝他扑来。周荣勒住马,打了个呼哨,抬起手来,游隼便收起翅膀,落在他手上,抖了抖羽毛,圆睁着眼睛看他。
旁边一人同宋作吾长得有七八分相似,一样的八字眉,垂眼梢,只是眉心印着一道竖纹,比他看起来沉稳许多。
那人背上背着一把铁胎弓,打量着周荣四人,点了点头,道: “宋轻芝。”
宋家是经营钱庄的,看他的装束却仿佛武将之后,神色颇为冷傲。
周荣也点了点头,报了名姓,宋轻芝一言不发解下背上的弓,递给他,这才道: “周贤弟要试试?”
自从周邯将他带出焉支山以来,周荣便不太情愿去打猎。倒不是过去的记忆太痛苦,而是他太享受打猎了,不得不克制自己。
他不怎么用弓箭——潜伏在林梢,伺机而动,一击毙命,是猎人常年做的事情;但他更喜欢短刀。同野猪贴身肉搏,扳住獠牙,手捅入腥臭的口腔,立刻跳开。野猪痛得发狂,一次次朝他冲过来,一次次负上更重的伤。到最后一刀毙命时,鲜血喷洒到脸上,有种说不出的畅快。
师父看过一次后,就严厉地拉住周荣,警告他不许再这样。他那时被吓了一跳,但也立刻明白了师父的意思。他不应该再这样。
周荣接过弓,试了试,果然十分强劲。宋作吾笑道: “我最近找到一位佳人,是山黎族人,不但能歌善舞,而且射艺绝佳,只是从没试过。不如今天让周兄同她比试一下,看看谁打中的猎物多,也让我们开开眼。”
宋轻芝警告地瞥了他一眼,宋作吾若无所觉,拍了拍手,叫人端来一件亮如镜面的描金漆器,朗声道: “这个是得胜的彩头,我求了好几回,聂臻才肯给我,珍惜得不得了呢。”
他背后另一辆马车过来,一只骨骼匀亭,黑得发亮的手从车窗中伸出来,上面戴满了祖母绿猫儿眼,却并不显得喧宾夺主。
来人掀开车帘,一张脸黑而小巧,衬得眼眸明亮雪白。她额上贴着翠绿的花钿,眼睫浓密漆黑,沉甸甸的。朝着周荣看过来时,便笑了一下,天真无邪,仿佛梅花鹿低下头在溪边饮水。
宋作吾笑嘻嘻道: “宋黎,要不要我抱你下来?”
宋黎转眼看向他,伸出手,从车窗内探身出来。宋作吾便接住她,将她从车身内抱出来,放在自己马上。
顾冬生和杜小婵齐齐惊叹了一声。
宋黎个子十分瘦小,不过十五六岁年纪,像是只有一把骨架,皮肤在秋日烈阳下比那漆器还要光亮。
硕君悄悄拉了他一把,道: “怎么办,输给她也不好,赢了她也不好。”
赢自然不能赢,只不过彩头是聂臻的东西,让他心里升起一股异样——原来在他认识聂臻之前,早已有这么多人认识他了。在仙境之外,他们才是聂臻关系最密切的人。这都是他早知道的事情,此刻却冷冷提醒了他一下,几乎让他感到错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