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酷仙境(31)
作者:三鼓作气
两个丫鬟领命去了,聂臻装醉装上了瘾,拽着周荣歪歪斜斜往榻上倒去。
周荣稳住身形,扶他躺下。又看他脸上沾满了乱发,出了一头虚汗,便解下汗巾子,抬手给他擦汗。刚要碰到他脸上,却顿了一下。
谁知歪在床上的聂臻突地抬手,抓住他手腕,按在自己脸上。他闭着眼笑了下,道: “不嫌弃。”
说话时的气流搔刮着手腕,周荣只觉心脏被人吊着线提起,又忽悠一下落回水面。
“殿下,茶搁在这里了?”一个丫鬟打起珠帘,另一个低眉托着漆盘进来, “这边的是酸梅汤,这个是银针茶,周公子将就着喝。”
聂臻自然用不着醒酒汤,周荣正跑得喉咙冒烟,见那杯茶还是滚烫,便端起醒酒汤,一气灌下去大半。酸甜清凉,倒也颇为解渴。
“周兄,”聂臻倚在枕上,目不转睛看着他, “你把我的醒酒汤都喝完了,我喝什么。”
“你身上有伤,不能喝这个,”周荣放下酸梅汤,拿起茶盏给他吹了吹, “喝两口茶吧。”
聂臻并不接茶,只坐在床上含笑不语。周荣忽然意识到自己竟把他当成硕君一般照顾起来,一时只觉脸上发烫,忙不迭扔下茶盏,飞快道: “我也学过一点配药,你先歇一会儿,我去抓点药回来。”
他脚上这个烧伤不好对外人解释,自然不能大张旗鼓请大夫。好在并不严重,以周荣的医术也应付得过,对外只说是滋补药就是了。后面聂臻叫了他一声,周荣只当没听到,前脚赶右脚走了出去。
等他抓完药回来,聂臻已经宽衣睡下了,周荣轻手轻脚进去,刚要吩咐两个丫鬟去煎药,聂臻便睁开了眼,半坐起身道: “回来了?”
周荣把药包放下,道: “每日煎两回,用红枣,生姜做药引,这边用来外敷,这边用来内服。”
聂臻身上只穿了一件白色中衣,此时一头乌发披散下来,落在清瘦的腕骨上,再平淡不过,恍惚间却比方才火海逃生还要动魄惊心。
见他走神,聂臻又偏头问道: “累吗?”
“还好。”
聂臻然一笑,掀开半边被子,道: “你下巴上胡茬子都冒出来了,上来躺会儿。”
他说得极其自然,倒显得周荣相当不近人情, “不累,你接着睡吧。”
“等等,”聂臻叫住他,含笑道, “辛苦你跑腿买药,起码喝杯茶再走,不然我可太失礼了。”
周荣看他靸着鞋去倒茶,忙把他按回床上,道: “你坐下,我自己来。”
左右看了看,除了聂臻用过的茶盏,就只有刚刚装醒酒汤那个碗,周荣往里面斟了一杯茶的量,一仰脖喝下去,道: “多谢。”
聂臻又笑道: “我也口渴了,给我倒一杯。”
周荣刚要往那茶盏里斟茶,聂臻又道: “这个被我跌在地上弄脏了,就用你那个琉璃碗吧,这个颜色倒上茶也好看。”
周荣这回没理他,将茶盏倒满,送到他嘴边,道: “我怎么没看出来脏了。”
聂臻微微笑了下,不再多言。
*
席散尽欢,周硕君也从后院出来了。她不急着回去,却拉着周荣去雇了一辆牛车。
“阿荣,”商讨完价格后,周硕君坐上车辕,回眸笑道, “爹娘下葬这些天,我还没去坟上看过呢。今天吃了好东西,正好带一点出城给他们享用。”
周荣刚要开口,她便抬手止住,道: “我想一个人去。”
她神情还是笑着,语气却不容置疑,眼睛中带着周荣不懂的神气。尖锐得近乎仇恨,又满是悲伤。
他默然点了点头。
牛车慢悠悠出了城。车辙碾过泥土地,轧轧响着。芳草斜阳,叫人想起离愁别恨。
周硕君坐在窗边,如木雕泥塑一般,许久不曾动弹。
半晌,她把下巴埋在膝盖上,吸了下鼻子,低声道: “刚才我在戏楼上坐太久,闷得不行,起来走一会儿,正好看见他从房里出来……好吧,不是正好,我是故意找过去的,你不要拆穿我。”
拉辕的牛哞叫了一声,走走停停,凑过头去吃着道旁的草,长睫毛盖在温顺湿润的大眼睛上,尾巴不时拍打着嗡嗡的蚊虫。
周硕君若无所觉,还在喃喃道: “他披着一件外衫,靠在院子里的海棠树下,面色苍白,像得了场大病一样。我当时好想冲过去问发生什么了,又想着他要是病了怎么办。明明知道一大堆人围着他转,我还是放不下他……”
她掩着脸呜呜哭了起来,声音闷在袖子里,只看得到肩膀颤抖。哭够了,她把膝盖缩得更紧,双手环抱,眼神空空望着远处,惨笑一声,眼泪再次如断线之珠般落了下来。
“……我看见他眼睛一眨不眨看向一个人的背影,眼神温柔极了。
“我好嫉妒那个被他看着的人。我顺着他的视线看了一眼,那个人我非常熟悉。
“他就是你啊,阿荣。”
第26章 不虞之隙
六里桥,潘家楼。
雅间内,两人对坐,叙着闲话,脸上都带着笑,似乎其乐融融。
寿宴之后,周硕君忽然过来问聂臻,给她的请帖是不是周荣要来的。说完又冷笑了下,道: “不管怎样,多谢你这顿饭,我也还你一顿饭。不知道你肯不肯来?还是说换个人才请得动世子殿下?”
话说到这个分上,聂臻也只能奉陪。吃饭的地方不是他选的,却偏偏在潘楼。周硕君尝了尝,道: “说是最地道的菜,我吃着还是变了味。”
最热的天气差不多快过去了,跑堂伙计还是勤勤勉勉进去送了几次冰块。这是潘楼的规矩,不能怠慢。
等他换完冰块出去,周硕君又道: “我一直想看看爹娘的故乡,如今看过了,也该和阿荣回我们的故乡了。”
冰块在寂静中融化,带来轻微的咔嚓声,一缕凉意从墙角渗过来,同燠热的空气缠斗。
聂臻不知道自己面上流露出了什么表情,对面周硕君抬眼看过来时,忽然扑哧笑了一声。笑得快意,毒辣。脸上绷出的淡然一扫而空,唇边勾出得意洋洋的尖角。
“骗你的。”她莞尔一笑,眼神幽邃,语气却极轻快, “……我没打算回去,是阿荣说想回去。”
说完又定定看着聂臻。他这回控制好了表情,不动声色。周硕君却又笑了一声,道: “那天饭桌上好几个人要给你说亲,王妃娘娘好像对某家小姐很中意,还问起了生辰八字……你打算几时成婚?”
聂臻笑了下,道: “不着急。”
周硕君点点头,放在桌边的手慢慢攥紧,忽然咬牙道: “你这种人……你这种人,要什么没有?我反正是一厢情愿,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哼,现在也不稀罕了。但是你不知道阿荣这个人,他对人好,是死心塌地的好……你不要去招惹他。”
聂臻道: “我知道。”
周硕君被他打断,眨了下眼,嘴唇动了动,没出声。
聂臻轻轻笑了下,道: “你知不知道他跟我说过一样的话?他警告我不要招惹你,现在你又来跟我说一遍……我一直没有兄弟姊妹,看到你们这样兄妹情深,为彼此考虑,实在是很感动。你回去跟他说,教我功夫这件事情就此作罢。要是哪天你们真打算回焉支原,我也想送点薄礼,算是来过淮南一场,还请不要嫌弃。”
说完便站起身,道: “还有点事情,失陪了。”
他匆匆下了楼梯,看到仆从车轿还等在门口,便打发他们回去了,自己信步沿着运河边走去。
绕过几条街衢,正好到了潘楼背后一条冷落的小巷。
这里是上任转运使的私宅,后来他贪墨被查抄,旧主人走了,新主人完没还全搬过来,只住着几个看房的下人,门前冷落,同潘楼的热闹迥异。
墙上爬着绿藤,砖上还有往年被火烧过的痕迹,底下是生着青苔的石阶。一个人正坐在那里,脚放在最低的一级,不知坐了多久。他端正习惯了,席地而坐时也还是坐得笔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