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酷仙境(29)

作者:三鼓作气


聂臻面朝着他,慢慢扶着门坐下,抹了把脸。感受到周荣的视线落在头顶,他忽然笑出了声, “周兄,你再这么吓我,叫我以后还怎么安心听戏?”

周荣慢慢环顾四周,问道: “我又梦游了?”

血液还在筋脉中争先恐后奔流着,带来细密的麻痒刺痛,背后也一阵阵发冷。聂臻摆了下手,道: “过去跟你说。扶我一下,站不起来了。”

周荣站起身朝他走过来,动作很平常,步子平稳有力。见到聂臻手里攥着的薄刃,他便伸出手道: “该还我了。”

聂臻把手往后一抽。

“你要教我功夫,正好该给我一件趁手的兵器,”他笑了笑,解下随身带着的纸扇,推了过去, “我用这把扇子跟你换。”

扇柄沾上了他的血,弄得一塌糊涂。周荣看了一眼,大约见他手腕还在发抖,到底没说什么,接过扇子,抬手将他拉了起来。

聂臻同他走回床边坐下,见他展开扇子细看,便指着扇面笑道: “我的名字就是出自这句话,在止于至善。止善,正好同“纸扇”谐音。后来遇到一位能工巧匠,说给我做一把机关扇,其实也没什么用处,只是中了我的意,就一直带着了。”

周荣拭去扇柄的血迹,将扇子合拢,放在一边,道: “手。”

聂臻伸出还在渗血的手指,等着他替自己包扎,突然垂眸笑了。周荣找着止血药,抽空看了他一眼,聂臻便叹道: “人真是不能娇生惯养。”

周荣神色不解,聂臻笑道: “我记事早,一两岁时的事情也还记得。那时候走路经常摔跤,自己倒不觉得怎么样,但是一看到有人关心地围上来,我就开始哭,觉得疼得不行。”

周荣指间一顿,好笑地摇了摇头,垂下眼,继续给他擦拭伤口,动作放轻了些。

“为什么把牌位拿出来了?”

你被鬼魂夺舍了这几个字,却怎么也说不出来。好像一出口,就会再次成真,覆水难收。

“你还记得多少?”

“我中间好像醒过一次,还说了几句话,后来又睡着了,”周荣慢慢道, “是我在做梦……还是真的醒过?”

那个时候他的眼睛还没有变色,也许还有自我的意识。夺舍的鬼魂到底要做什么,却不得而知了。

聂臻指了指他颈间,道: “你起来叫我去睡,之后就坐着不动了。等我再睁眼,就看到你这里突然长出了一大片红褐色印子。”

周荣猛地抬眼,道: “那个面上有胎记的……”

“对,”聂臻道, “和她的胎记颜色一模一样。”

周荣扫了他一眼,立起身,倾身过来看他后颈,道: “你身上还没有。”

他凑得并不算近,说话时的气流只是隐约搔过,不等感觉到那热度,就消散在了空气中。

“是吗,”聂臻应了一句。

周荣直起身,按着颈间,道: “我记得梦里越睡越热,特别是脸上,好像在烤火一样。”

“现在呢?”聂臻冷不丁抬手,托住了他侧脸,掌缘抵着他的手背,大拇指摩挲过颧骨,语气十分认真, “只怕我们都有了“胎记”,但是脸上看不出来。”

骨骼线条硬朗,唇边有快冒头的胡茬,即便覆着脂粉,也是同女人细腻肌肤完全不一样的手感。怎么也该有轻微不适,却只觉怦然心动,目眩神迷。

他从前并不好男风,只见过几个相识结交的契弟,妖冶狡童,虽有姿色,并不动人,更不用说周荣这样比他还高大,还更孔武有力的男人……这算什么?

周荣也在看着他,寒星似的眼,里面的情绪一览无遗。困惑,惊诧,震动。

若是平时,聂臻绝不喜欢看人不自在,此刻心里却升起一股近乎幼稚的满足——凭什么只有他如坐针毡?

他坦然自若收回手,道: “可能鬼魂一次只能找一个人附身,这回被我发现,就匆忙离开了。第一个被附身的人,说不定也还活着。鬼魂放过她又选了你,也许同你唱花旦有关。”

胎记姑娘说过想和周荣换个行当,那时聂臻还当她是出于感激,现在一想,如果她已经被附身,那学唱花旦的就不是她,而是这仙境中的鬼魂——她想要符合自己的身份。

但如果附身不是为了杀人,又是为了什么?

“你……”周荣还在盯着他,说了一个字,又闭上了嘴,神色颇有些郁闷。

聂臻道: “我怎么?”

“……你有出去的办法了?”

“可能有,”聂臻淡笑了下, “还不着急。”

第24章 出口

雪越下越大了。

程小真艰难地从厚厚积雪中拔出脚来,哆哆嗦嗦把手拢到嘴边,吹着冻得通红的指尖。身上单薄的戏服被吹得呼啦啦响,寒风从四面八方倒灌进来,像要架着她走。进一步,退两步。她都开始怀疑自己能不能活着走到下一个地方。

怎么来到这里的,是一点也记不起来了。像是做了一个漫长的梦,醒过来,就独自一人站在了一间亭子里。远处有两个并肩的人影,是两个女孩儿,她赶忙追了过去,想要问路。

那两人头并着头,很亲密的样子。其中一人突然凑近身,在另一人面颊上亲了一口。

程小真呆住了。等她揉着眼睛再去看的时候,两人已经消失不见,只剩下她一个人在这里面打转。

她已经数不清自己看过了多少四季轮转,却始终走不出这片园子。刚刚还是有些热的暑天,走了几步,就到了寒冬。像是哪里烧了山,灰烬般的雪一片片飞过来,落在头顶,掠过睫毛,融化后凉意沁人。

她一边走,一边哭了起来,也没心情去擦,眼泪在脸上凝成了冰,被风刀子一刮,生疼生疼。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爱哭。从小挨打长大的,还是遇到点巴掌大的事就委屈得不行。这里又没人,只有呜咽似的风声,她干脆哭得更起劲了。嚎啕了一阵,终于心情好点了,于是又接着往前走。

人冷静了,一些模糊的记忆也慢慢浮了上来。有个背着大刀的人说这里是仙境,还有人说七天后就能出去……再往前,还有个很凶的管家,催促她过去唱戏,说这里是什么侯府。她确实是学戏的,但是又不认识他,莫名其妙就被人叫过去了。她又有点想掉眼泪。

七天之后,七天之后……现在是第几天?时间对她来说,已经没有意义了。一路上也再没遇到其他人。要不要留在一个地方,等他们找过来?

程小真跌跌撞撞走出风雪,环顾四周,总算到了一个暖和点的地方。水面波光粼粼,鲤鱼在池子里空灵地摆着尾巴。这地方来过好几回了,现在似乎正是春日,海棠花开了一树,落下的花瓣厚厚堆在地上。

她抖下满头满肩的雪,朝着不远处的春晓楼走去。之前都是从门口路过,还没进去看过,说不定能找到点什么。

走过生着月季的低矮篱笆时,她忽然顿了一下。花香之下,有一缕浅淡的焦臭味,在鼻端挥之不去。

……有的气味,是什么也掩盖不住的,比如死人的味道。她伸手拨开树丛,一具烧焦的尸体映入眼帘。那人似乎是从屋子里一路挣扎出来的,脚印一直通到门口台阶。奇怪的是,烧死他的东西却没有点燃他一路触碰到的门板,树木,甚至连他的衣服都是完好无损的。

程小真不知为什么,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脸。也许是刚才冻着了,现在反而开始发热,脸上暖洋洋的,像是五脏六腑被一把火护住了。这感觉隐约有点熟悉,她转头往里走,一边寻找着……她在寻找一样东西。

她在寻找什么来着?

程小真抬起头,看向房梁。

窗外春光烂漫,落花如雪,正是一年好景;屋子里空荡荡的,尘埃在阳光中漂浮。脸上不知何时又爬满了眼泪,面颊连着脖子烧了起来,一路摧枯拉朽往下去,烧得心口也微微发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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