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酷仙境(16)

作者:三鼓作气


“周兄,”他眨了下眼,笑道,“原来你也知道,我对你下不了死手啊。”

几人跟在知客僧身后,走出了菩萨庙的六角门。白雾翻涌上来,掩住了庙宇内的朱檐金殿。聂臻回过身,喃喃念了一遍“恨众生不肯回头”,轻笑了一声,将手里的签扔给周荣,道:“给我看一下你的。”

周荣翻过佛签,认真打量着,道:“我几时说过,要给你看了?”

聂臻眼风扫过他,不由微笑道:“周兄,你现在才想着对我留个心眼,是不是太晚了。”

见周荣还在凝目注视着签文,一声不吭,他抬了下眉毛,挨过去道:“上签,‘鱼目混珠’,你看完没有。”

周荣也笑了下,把自己的签拿给他。

菩萨庙已经彻底消失不见了,它投下的巨大倒影,却仿佛依然悬浮在二人身后,随着他们的脚步,一点点拉长。

聂臻接过他的签,看了一眼。

“下签,‘离心离德’。”

*

回到潘家酒楼,外面依然是一派繁忙风光,进港的那只船的船帆还在鼓荡着,连位置也几乎没有变过。两人却已筋疲力竭,无心再吃饭,只想赶紧回去,好好修整一番。

临走,聂臻叫住周荣,笑道:“一个月后,是我父亲五十寿辰,不知周兄是否肯赏光。”

周荣还没接话,他又补充道:“只请你一个。”

他当初答应不再纠缠硕君,也极其爽快,分明对硕君无半点情意。这本是周荣想要的,此刻听他这么说,心底却升起一股郁怒,无处发泄。既是替硕君不值,一腔真心错付,又后悔自己插手,不该替她做决定。

周荣一口回绝道:“没兴趣。”

聂臻笑了下,大约也料到他不会答应,当即潇洒起身,道:“那就告辞了。”

回到住处,硕君早已从淮南王府回来,坐在院子里石凳上发呆。正是夏日晌午,槐树底下一片凉荫,铺开满地浅黄色的小花。蝉鸣声噪,越显得这处庭院幽静。她想着心事,手里揪着草叶,秀气的眉毛皱成一团。

“阿荣,”听到脚步声,周硕君抬起头来,随口道,“你去哪了——”

话没说完,先闻到他身上浓郁的线香气味,又看见他衣服、头发上沾染的金蓝色粉末,不由愣住。

周荣道:“菩萨庙。”

“哪个菩萨庙,”硕君讶然道,“你去庙里做什么?”

“求签。”

硕君双眼睁得溜圆,一下忘了刚才的烦心事,跳起来笑道:“求了什么签,给我看看!”

周荣转开眼道:“不是什么好签,扔掉了。”

他极少对周硕君隐瞒事情,讲到这里时,便有些卡壳,硕君立刻注意到了,狐疑地看着他。不过周荣若不愿直说,必定有他的原因,所以她也坐了回去,不再追问。

两人间气氛一时有些尴尬。硕君坐了一会儿,找不到什么话题,忽然脱口而出道:“常伯父这几天老张罗着给我说亲。”

周荣动作一滞,低低“嗯”了一声,看到石桌上茶盏已经空了,便过去给她倒了杯茶。周硕君用鞋尖碾着地上的落花,语气飘忽,道:“他还说淮南王身体大有好转。”

周荣再次“嗯”了一声,周硕君用胳膊肘拄了他一下,笑道:“你呀,哑巴!”

周荣看向她,问道:“常伯父还说了什么吗?”

周硕君低了下头,笑道:“他说淮南王要大办寿辰……看起来病情确实好了很多。”

她笑得有点勉强,眼眶突然泛红,下巴也有点颤抖,道:“难怪最近总不见我,原来是用不上我了。”

她攥起手指,将眼泪逼回去,瞥见周荣的神色,又“嗤”一声笑了,道:“你这个表情做什么,我又不是得了什么不治之症。顶多算是单相思罢了。”

说到“单相思”,她又看向周荣,顿了顿,轻声道:“阿荣,爹爹让你照顾我,这么多年,你活得很拘束吧。”

周荣的嘴唇抿成一线,生硬地道:“没有。”

“……我以前觉得,单相思这种事,实在是太傻了。干嘛要在一个不喜欢你的人身上浪费时间,天大地大,哪里去不得,哪个人不能爱?轮到自己身上,才知道不是那么轻易放得下的……阿荣,我对不起你,我不想要你为我搭上一辈子。”

周荣静静听她说完,抬眼看着她,眼眸干净,像澄澈见底的水潭。

周硕君笑了下,一颗泪珠从眼里滚落,倏忽划过鼻尖,砸落在泥地上。

她继续低声道:“我不想要你为了我不开心……阿荣,你是不是也一直这么难受啊。”

“没有,”周荣还是固执地抿着唇,“在你身边一直很开心。”

眼泪断了线似的滚下来,硕君擦了又擦,眼前却越来越模糊。她忍着抽噎,挤出一个笑,道:“但是现在,咱们俩都不开心,不要骗我,我感觉得到。”

周荣没有反驳,腰背笔挺,坐在她对面。硕君眨去眼泪,忽然听见他道:“我今天在庙里的时候……遇上了淮南王世子。”

硕君猛地僵住,听周荣继续道:“他也说起了淮南王寿辰的事,让我先跟你递个口信,如果你愿意去,他再正式送来请帖。”

聂臻分明在避着她,怎么可能拐弯抹角找周荣给他递请帖。但周荣不可能撒这种圆不了的谎——硕君皱起眉头,望着他不说话。

周荣满面平静,道:“他说先前是他唐突了,怕当面邀请被你拒绝,所以转托我探问你的口风,这一回相邀,就当赔罪。”

周硕君咬着嘴唇没说话,半晌,恨恨地道:“没有利用价值了,就把人一脚踹开,还假模假样道歉……哼,伪君子!”

周荣看向她,道:“那你去吗?”

周硕君忽然下定了决心,站起身道:“去,白吃一顿,为什么不去!吃过这一顿散伙饭,就当这个人死了,再浪费时间想他,姑奶奶也不信周!”

周荣温柔的视线落在她身上,脸上露出一线笑容。

———

周荣原本以为在淮南开药铺很麻烦,最初在郊外租房的时候,他和周硕君跑了几个地方,四处打点,迟迟拿不到官府批文。没有批文,就不能开张看病,只能偷偷摸摸卖点草药。

结果去了淮南王府见过常汝默之后,他和硕君就搬到了固城内,东西还没收拾完,批文便全到手了。药行会馆也来跟他们打招呼,不等他们挨个拜访,先给他们介绍了城里各大药馆。

不知道是聂臻有意关照,还是常汝默去求了他。周荣明白又欠了他一次人情,更觉得闷闷不乐。这天去找聂臻要请帖,他也没想好怎么开口。

门上的小厮他都不认识,见到他找人通报却十分恭敬,看了他一眼,便堆下笑来,道:“殿下这几天刻苦练功,都在演武厅呆着。”小厮领着他往里走,瞄见周荣手里拎的盒子,又道:“爷这是拿的什么?给小的拎着就是了。”

周荣不知如何应对,“哦”了一声,拿着盒子没动,“一点虫草。”

小厮便笑道:“王爷已经大好了,难为你还惦记着。这份心意还是自己拿给殿下好,他看了肯定开心。”

周荣被他这么一说,又开始后悔刚才没把盒子交给他。

两人走到演武厅前,小厮往里看了一眼,悄声笑道:“正跟庞先生比划拳脚呢。”

演武厅并不大,就是一间正殿,两侧耳房绕着一圈空地,没铺石头,泥土踩得结实溜光。西面立着一架大鼓,东边摆着几排兵器架,空地上有跑马留下的白色蹄印。

周荣提着盒子进去,站在兵器架下看聂臻和人对招。两人都是一身黑色劲装,手上拿着短棍,棍尖上似乎蘸了白石灰。聂臻的衣领和大腿上都有了几点白印,那个人一身却干干净净,没有任何白点。

周荣走进来时,那人正对着这边,一下看到了他。那人动作不停,劲力却似乎放缓了些,左手成爪,朝聂臻肩膀抓去。聂臻手腕一翻,将他手臂格开,手中的木棍正点在他心口,留下一个白点。旁边燃着的香正好烧断一截,香灰往下坠落。击鼓的人“咚”地敲了一下,朗声道:“一鼓绝!今儿比昨天快了半柱香,殿下的身手越来越厉害了,可以自己出去开武馆了,还要师傅干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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