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折红梅(三千阁之二)(7)

作者:练霓彩


目光这麽一寻,却见到了前後一列的应征少女们,每人手里不是持书、就是捧着萧、笛一类的轻便乐器,还有人手里带着冒着热烟的糕饼,惊得他呆呆地瞪着看;这麽一前一後巡了一趟,他看看自己手里,又看看林家长姊手里——

什麽也没有!他们是空手来的。

林家长姊步履轻巧,走得无声无息,武馆出身的女人,身手也很轻盈;邢天却从她紧握的手里冷汗细细,而知晓她心里紧张。

默默地,他握牢了林家长姊的手心,让她感受到自己的存在。

林家长姊低头看他一眼,得到他一个平静的目光。她低声笑了起来。「好孩子!真是好孩子!」

昂首镇定地跨入梅家大厅,林家长姊从容不迫的气度,立刻引来端坐主位的梅府夫人注目。

「林家的大姑娘?怎麽今天你婶婶没有来啊?」

林家长姊得体地回答:「婶婶前日染了风寒,不方便前来,因此遗了晚辈替代,给您送了合适的女孩儿来。」

说着,她把邢天往前一带,邢天顺势出了行列,站在梅府夫人面前。

众人目光一瞬都集中了来,有上位者挑选的巡视,嬷嬷婢女们评点的探看,还有一同前来的少女们竞争的瞪望,针扎刀剐似的,化成了实质,恐怕能把邢天支解。

这麽毛骨悚然的时刻,沐浴在众人目光之中的邢天,却莫名地镇定。

他很清醒,心跳、呼吸、周遭的气流,乃至主位的梅府夫人严厉的挑看目光,他都清晰地感知。

感知着,然後承受着,并且轻松地卸掉了其中的压力。

梅夫人露出安适的微笑。「你叫什麽名字?」

「姓林。闺名月儿。」邢天张口,原要直接报出名字的,声音到了舌尖却转成了他从来没有用过的拗口说法。

林家长姊目光露出微微的惊慌,梅夫人却很满意。

「那麽,你凭借着什麽来应征婢女?」她沏了茶汤,温度适中。「你该晓得,这回是给大小姐挑伺候人吧?」

她的目光那麽安适,被望着的邢天却感到痛楚似地难受。

读书写字他是不会的,念诗作词更不可能,要他吹笛抚琴不如宰了他比较快……他凭什麽给才貌双全的大小姐做贴身的伺候人?

周遭瞧他手里空无一物,没一点书卷气质,被夫人这麽一问便沉默下来的女孩儿们,顿时觉得自己赢面大了点,纷纷抬头挺胸起来。

邢天却平静镇定地,那声音仿佛澄澈溪蕊般字字分明地跳脱出来。「月儿会武。」

「武?」夫人一挑眉,接着了眼前细致少女出乎意料的一招。「伺候在大小姐身边,会武又能做什麽呢?」

邢天沉静而清醒,声音纯净好听。

「要和大小姐比较才情的话,夫人今天就应该找教书的夫子,而不是找伺候人;」他的目光夷然不惧,清晰地直视梅府夫人。「月儿是大小姐的贴身婢女,要做的工作里伺候打理是必须的,但这谁都可以做。」

澄澈的声音,却有金石交击的轰鸣之势。

「但月儿可以成为武婢,全心保护大小姐。即使出了梅府,也绝不会离开大小姐左右。」

坚定锵然的句读落了地,就激起满厅的沉默低压。

这样狂妄的宣言,逼得一同前来应征的少女们灰头土脸,而厅里的婢女和嬷嬷们则心虚地瞪向妄言的「少女」,恨她挑起她们的疏漏憾事;主位上的梅府夫人,则从来没想过这麽一个特异的观点,不免犹豫起来。

林家长姊观视这满厅的冲突,心里苦恼着邢天给她们惹下这麽大的麻烦。得罪了这群女人,他的日子还能好过吗?傻孩子!

这时,一句轻软柔嫩、淡漠威仪的嗓子,横空出世。

「就你来做侍候人吧!」

飘落如花的句读,在冰雪般的低压里翩然飞舞,大厅里一瞬间便春暖花开般地鲜活起来。

「哎呀,晴予你怎麽出来了?」

「大小姐日安。」

「大小姐万福。」

「见过大小姐!」

梅夫人亲昵地将梅晴予挽在身边,而嬷嬷、婢女、应征少女们也纷纷见礼问候,立在大厅中史的精致少女轻轻蹲身一个半福,却是行了最高的礼节,只是周遭人都望着梅家大小姐淡雅秀丽的身影,没有人注意到。

望着邢天的梅晴予微笑了,承了他的礼,然後偏过头去说:「娘亲,就选了她吧!」

「可是,她又不懂那些笔墨的……」梅夫人有些为难。

梅晴予却温静地笑了笑。「笔墨琴棋,女儿都懂。娘亲要为女儿寻一个忠心的侍候人,又不是要为女儿择夫子。」

论点竟然和妄言的林月儿一模一样!

当下听了梅家大小姐这句话的,全转了头去瞪着那个精致少女,却发现那少女竟怔怔地望着梅家大小姐,那目光如此专注宝爱,彷佛要将大小姐牢牢记着了,又彷佛怕会被大小姐舍弃,那样分毫不移地凝视着。

就凭那个坚定的目光,决定了林月儿的胜出——

日後,当梅晴予笑着揶揄邢天的巧扮女装时,邢天总是泰然自若地回答。

「要是胜不了,我抢也要把你抢走,哪能让其它弱不禁风的女子来照顾你?」

梅晴予笑着,心里那样酸楚着,又泛了甜蜜,落了满颊的泪水。

一室幽然的微暗。

「你怎麽这副模样进来?」低低的询问,在关起门窗来的书房里进行。

气度娴静的梅家大小姐现在有些不安、有些紧张,半个时辰前在大厅里的气定神闲,现在不知道毁尸灭迹到哪里去了;相对地,站在书桌边上好奇地东瞧西看的邢天就镇定许多了,那一纸淋漓的墨字香味让他又是着迷又是害怕。

「邢天!」梅晴予急了,话里不免重了点。

那梳着两杖环髻的少女却头也不回,「叫月儿。」

「你……」

「我叫林月儿。」望向她的澄澈黑眸里,那样安静,却又潜伏着激烈心性。「虽然这麽扭捏的少女名字实在让我觉得很丢脸。」

梅家大小姐笑了起来。邢天贪看她的笑容,目光那样灼热,他却不自知。

她反而收敛了那弧度。「你怎麽来的?」

「去和林家的那个孩子王商量,让他们帮我的忙。」邢天漫不经心地带过,那样平淡的语气和冷静的目光,竟与那日焦急慌乱去求人的委屈模样截然不同。「林家长姊帮我找了关系,把我弄进来给夫人挑选,本以为没指望了……结果你居然亲自点名。」

他笔直地回望她的眼睛。他很漂亮,那样的精致其实充满了锐气,而稍不留心就会穿刺得一身血腥。

市井之中长大的邢天,没有特别想要什麽、没有特别执着什麽、没有特别需要猎捕什麽;因此他的那份激烈、那份凶性,并没有被发觉。

但他遇见了梅晴予;在理智之前,他就决定了这个女孩儿的未来里必然有他的存在。

还没有关系到欲望、关系到爱恨,他就敏感地发觉,这个女孩儿的存在,是他绝对不可错失的。他掠夺的凶性,在这样年幼的时期,就被激发了一角……

「我和家人留书说,要和林家那孩子王去长安城住个几年,刚好林家要在长安设个分馆,孩子王也去了,算是圆了我的想法。」

她怔怔地问:「所以……你真要留下来做我的侍儿?」

「你不愿意看到我?」邢天为了她茫然的目光,有些伤心。

梅晴予却惶然地摇了摇头,又迷惘地低下头去。

「怎麽了?有什麽不对吗?」

「没什麽不对……」她摇摇头,停了会儿,又摇摇头。「我只是觉得,这事儿太过荒唐。邢天,我是女孩子呢!把你这麽个男扮女装的侍儿藏在院子里,若是事发了,我的名节……」

邢天皱了一下眉。虽然恶补了好几天,把几个拗口的用字语气都记住了,但是没有进过学堂、没读过书的邢天,实在很难这麽迅速地判断清楚,梅晴予这麽一句话里,那几个什麽事发、什麽侍儿的字词,精确定义起来是什麽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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