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子行(38)
“啊!”他仿佛顿悟似地说,“对啊!我听说过你们有个地下宫殿,在那儿不止是挖眼珠,好像什么都能做。听说那儿的惨叫比仙乐还动听,这城里百分之九十九的死人就出产在那儿,可是——”他温柔地看着丁香:“别害怕——我不会把你送到那里去的——我舍不得。我们见过面吗?”
他记不起什么时候和丁香打过交道了,但是,管他的,他又不是来叙旧的。丁香妩媚地和他说着什么,但他只是笑,笑个不停。他很焦躁。他记得自己从高家冲出来,逃跑一样冲到明珠的歌舞场,又逃跑一样冲进这个房间里来。他环顾四壁,抑制不住地还想冲到别的什么地方,但他只是笑着搂住眼前的姑娘。丁香的手放在他血污的前胸,他觉得彻骨疼痛。“哈——哈!”他点点头说,“我也不知道这怎么弄脏了。”然后他迫不及待地吻她,把她掀翻。他急切地感受着,觉得这个躯体好像是欢迎他的便无比畅快。他喜爱的身躯,如此柔媚的曲线和娇俏的声息,缠绕他淹没他的火焰和潮水,这乱伦嗜血的罪恶欲念,他无比残暴。他还是那么逃跑似地冲,落入圈套中的狼一样挣扎,然后疲倦地想:我往哪里去呢?
他在一片溽热沉闷的浓郁香气里昏睡。梦中他仍不得安宁,他觉得自己在漫天大雾中奔跑,路面渐渐变得稀松绵软,成为孩子破碎的身体,成为无边的血的沼泽,他在粘稠的暗褐色的海里每走一步都需耗尽全身的力气,但还是那么徒劳地向前,并且哀叹似地想:现在往哪里去呢?现在往哪里去呢?他反复地追问,以至于醒来了,还听见自己心中的声音:现在往哪里去呢?
往哪里去啊?他想。在以前他总是要急急忙忙往家赶,因为紫秋如会哭的。现在没这个必要了,没有人会哭。他二十五年生命的全部价值就是为了安抚一个人的哭泣。他不是已经抛弃为他哭泣的人了吗?那也就是抛弃他的家了。
去哪里呢?去哪里呢?他发疯地想着。看躺在身旁的丁香,年轻美丽的女人,沉睡着,半张着嘴,丰润的双唇如同玫瑰花蕾。原来她也这样半张着嘴睡觉啊。是训练出来的吗?因为这样看起来比较妩媚,仿佛在等待亲吻。他不是一直在亲吻她吗?吻啊,缠绵悱恻的,告诉他这里有爱情。他低头,却闻到她唇间呼出了血腥味。原来这是个才吃了人的妖精啊。他发现真谛,不禁苍凉地笑了。不是么?她的眼底渗出鲜血了,慢慢流下,越来越多,满脸都是鲜红。她没有人的明眸,只有两个空洞的眼窝,眼窝里盛着腐烂的血。
“喂!”他摇醒她。沉寂的肉体动弹了,吃吃地笑,白牙上的闪光。她舒展地伸懒腰:“您不多睡一会儿吗?还早得很啊。”染血的媚笑,床单是腐臭的,他却才和她纵欲狂欢。他无言地盯着她看,这个女人是假的啊!她的眼睛是玻璃的珠子,虽然很逼真,却毫无光彩。不留神是不会发觉的,可是他印象里有紫秋如的眼睛,含笑的、乌黑的、清醇的、孩子气的眼睛。对真正的眼睛他是那么熟悉,怎么会看不出这是假的呢?这假眼睛全无感情,却也会淫荡地叫喊,对他说“我爱你”哩!
“我们去哪儿?”他问,“你想去哪儿?”
“听你的。”丁香的身体没有骨头似地缠绕着他。他很迷惑她怎么能如此全面地贴紧他每一寸皮肤,除非她是蛇。啊,没错,是个蛇妖,满嘴腥气地吐着芯子嘶嘶说:“我真想把你吃下去啊!”
他赶紧起身:“我该走了。”快走吧,不然一会儿就会发现自己真在蛇腹中了。当然,蛇腹中还有其他人,趁自己还没被消化掉,赶紧去吃他们——人肉是最美味的,只要吃一口,就会发狂地想吃第二口,那比一切醇酒妇人都享受,所以,临死之前,别忘了,快快享受啊!
他离开明珠前遇见了彩夫人。她微笑:“睡得好吗?”
他点头:“很好。”
她问:“您需要保留一套房间吗?”
他看她,这也是个假眼珠的妖精啊,又想设什么计谋来害他呢?他心里冷笑,却自然地点头:“好的。我要一个最漂亮的姑娘,一个最高层的房间。我要你保证——如果我把她从窗户推下去,她一定得摔死。”
彩夫人再次笑了,浑身轻颤:“您真幽默啊。”
他也哈哈大笑:“我会更幽默的。”
他就这样大笑着走出明珠。阳光温暖地照着,他觉得有点不舒服,隐隐约约地不对劲。但他不知道那不对劲是什么,只是觉得身体越来越沉重,心要爆炸了一样越来越憋闷。是不是心底长了霉菌,才会在阳光下觉得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