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子行(25)
“你觉得怎么样了?”耳畔的低语。他一惊……这是父亲和木申的葬礼,他靠着卫清商的肩……“小霜怎么了?她为什么没来?出什么事了?”他猛力地握住卫清商的手,握得卫清商直皱眉头。“她没事。”卫清商轻轻说,“没事的。”
一个圆胖的家伙走过来,紫秋洵看着有些眼熟,又想不起那是谁。圆胖先含糊了几句“令尊令妹”的话,然后开始说遗产——对了,是律师。
“紫先生现在不舒服,不要来打扰。”卫清商说。
紫秋洵无力地点点头:“准备好文件,送来我签字。”
看着律师走远,卫清商低声说:“你别太难过。”
“我难过?”紫秋洵失笑了,大声问,“我的样子很难过吗?”
“下午我会带小霜走。”卫清商说,“医生说她也没多少时间了,她不想再待在这里。我先送她走,你一个人就多多保重吧。”
紫秋洵费尽周身的力气才说出一个“好”字来。“你早就该带她走了——”他有一种发高烧的感觉,听见自己的声音又陌生又刺耳,“她一直说要走——她不是一直都想走的吗?”
在回家的路上紫秋洵似睡非睡,一闭眼就看见陆为霜站在面前,美丽优柔的无上,明眸善睐的少女,撒娇地说:“走吗——我们一起走吗——”再一转眼她就变成形容枯槁的少妇,面色死灰,凄凄地吟着:“你为什么还不带我走——你为什么还不带我走——”
紫秋洵一身冷汗地睁开眼,车子正经过山脚的大门,紫宅就在山腰的树木中露出小半个屋角。他吩咐司机慢慢地开,向山上去,每近一点,愁就多一分,累就重一层。他情愿汽车永远也开不到头,因为那里有他最烦恼的事情。
纤纤站在门口,惴惴不安的样子。紫秋洵问:“她怎么样了?”她低头:“她哭过,医生打了针,现在正在睡——我想,快好了吧?”
紫秋洵轻轻一皱眉——快一个星期了,紫秋如自父亲去世那天从医院回来就不停地哭,开始还只是流眼泪,而后从眼睛里迸出鲜血,哭累了就昏睡过去,睡醒了又哭。她谁都不认识了,甚至是紫秋洵,任何人一走近她就尖声地大喊“救命”,眼睛瞪得大大的,瞳孔散开,凄凄惶惶地四下里张望着找“姐姐”;她什么也不肯吃,只是拼命地咬手指头,直到把双手的皮肉全咬烂了,露出粉红的骨头,纤纤看了吓得大叫。水灵可爱的小姑娘很快就变得干瘦萎靡,紫秋洵硬着心肠把她的手绑起来,给她灌牛奶麦片,小姑娘闭紧嘴巴拼命挣扎,乳白的稀汤淌了一身……最后紫秋洵让医生注射了强效的镇静剂,等她睡了才往她嘴里滴了小半瓶的葡萄糖。
现在她睡了。紫秋洵轻轻抱起她,轻轻拍着,轻轻摇着。她的头靠着他的肩,他的头靠着她的肩。她的皮肤本来有一股淡淡的乳香,现在香气没了,却多了一种酸涩的味道。他闭着眼睛抚摸她细软的发丝,只想就这样睡去,清清净净地沉没在黑暗中,哪怕只有一分钟也好。但他做不到。他的眼睛干涩疼痛,浑身燥热。他一定是高烧了。心里的弦绷得紧紧的,紧得他连喘气都困难。他疲倦地倒下,脑袋里塞满乱糟糟的干草,无法思维。他抱紧那沉睡的柔软的小东西——她一动不动,松松散散地像个拆了线的洋娃娃。
多么奇怪啊,前所未有的累。浑身无力,每一块肌肉都酸软而沉重,些微的动弹都要耗尽全身的力气,睡眠是奢侈品。头骨是被火烧得滚烫的石壁,石壁下是灼热的空气。闭上眼就听见酷暑时千万只蝉鸣,眼前是明亮的金色、蓝色花朵徐徐飘过。行走在清醒与昏溃的刀锋上,蓦然一惊,从半梦半醒的昏沉之网中漏了下来,发现休憩依旧是遥不可及的奢望。脖子疼得厉害,紫秋洵摸了摸那齿痕周围的肿块,怎么也没想到小女孩的牙齿有这么凶险。她的双唇和双手都是伤痕累累,结满了深褐色的血痂,新的伤口还是鲜红的。她动了一下,像是要醒了。虽然一丝力气都没有了,他还是挣扎着放开她,自己躲得远远的,否则她就又急又怕又叫又咬,直到哭得再次背过气去。果然她睁开了双眼,满脸戒备,咬着手指,眼角嘴角开始滴血。
紫秋洵软软地靠着墙坐下,就在前几天啊,她还是一睁眼就扑到他怀里,眨着眼睛,摸他的头发,搂着他的脖子撒娇……他叹着气,把头埋在膝盖上——从医院回来后她就把他忘了,心里只有恐惧,全心全意地咬手指,好像认为只要把自己整个儿吃下去就安全了,她只呜咽着四顾寻找不存在的“姐姐”;而他呢,四顾,却什么也找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