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津四(63)

作者:蓝紫青灰


她看一下屏幕右下角的时间显示,还不到12点,不是什么4月1日愚人节恶作剧,还是她的生日。她手抖得只觉得金镯沉重,手腕酸软无力。她摘下重重的金镯,往前一搁,金镯沉沉地落在触摸板上,光标一跳,暂停健变换成播放,严聪在电脑里接着讲下去。

“……明明,我想了又想,不确定是不是想跟你讲这些话。”严聪没有看向镜头,他不是在和苏明明对话,而是在自言自语,把长久盘旋在心里的想法组织成语言讲出来。“你也许不会看到,我也许不会发送,但现在我有话想跟你讲,就先想到哪里讲到哪里吧。”

他停了一下。他身后的背景,是机场的候机室,远远的身后不时有旅客拖着登机箱经过。视频是竖向,那是他拿着手机在录。他身体的一边,是候机室的玻璃幕墙,他的眼睛看向上前方,那么是在看停机坪上的飞机,或是空中虚无的一点。

“明明,我觉得很累,这种疲劳感有很久了。我只知道我上山下海,不知道我在逃避什么。我在逃避什么呢?我只知道我需要逃避。我不知道你怎么想,我就觉得那个家像头怪兽,要把我吞掉。我每次回家,都觉得是走向洞穴,进去后就出不来。我在洞穴里反而没这种窒息感。我在洞穴里就像一只倒挂在崖壁上的蝙蝠,用翼翅包裹住自己,睡啊睡,四周黑洞洞的,寂静又安全。”

明明听到这里,眼泪已经在眼眶里打转了。

严聪说到洞穴,语速快了一点,像是找到了合适的表述方式,眼睛也不再散漫无光。“明明,你就像我那个早夭的妹妹,你知道吗?”苏明明惊得几乎要把拳头塞进嘴里,她看一眼章弦辉,章弦辉碰碰她头,两人继续往下看。

“你是误入蝙蝠洞的血食,你用你的鲜血,喂养我们一家人,我们一家人在你的身体上吸血。妈妈寄生在你身上很久了,从你走进洞来,她就在吸你的血,供养她的精魄。你越苍白,她越精神;你越弱,她越强;你越黏她,她就真把你当女儿,你们就快成真的母女了。你填了我小妹妹的空,她把你当作敏敏,我那个小妹妹。我就没法把你当我妻子,我没有办法,我无法接受。”

听到这里,明明惊惧得睁大了眼睛,怔怔地说:“是,除夕那天祭祖,妈妈让我代敏敏鞠躬。这也有错?”她茫然无措地向章弦辉求助,“这是我的错吗?”她问。章弦辉沉着脸,看着屏幕,手抱着她的头,把她按向自己的颈窝,嘴贴着她的额角,冷静地听严聪讲下去。

“明明,你记不记得有一次你和妈妈玩牌,玩好后妈妈去做饭,你趴在地上用扑克牌搭房子,我从你面前经过,碰掉了你搭的纸牌屋。我当时很不开心,我在家里处于这种不开心的状态已经很久了,而你却总是开开心心。我对你不好,我知道,我不明白我对你那么冷淡你为什么仍然开心。我看到你开心,我心里就有一股无名火气在体内四下乱窜。我弄翻你的纸牌屋是无意还是有意,我记不太清了。我想我是在冲你发火,你当时的样子我现在都记得,你从生气变成委屈,你朝我看了两秒钟,有那么一会儿,我以为你会愤怒,也许会骂我,或者问我为什么这么做,但你没有。你马上向妈妈告状,说妈妈你看聪哥呀。妈妈说,聪儿,别欺负你妹妹。从那时候起,我就知道,我不再属于那个家了。你和妈妈,你们变成了一个整体,你是妈妈的女儿,我不知道我是谁。”

苏明明哑然,手指着屏幕里的严聪,说不出话来。

屏幕里的严聪沉思着,然后抬头看向屏幕,用坚定的口吻说:“明明,我觉得你是故意的,你有意无意把妈妈当成了你的妈妈,你根本不需要一个丈夫,你只需要一个家庭。你像一只来自远古的猫,用乖巧和弱小打扮自己,引发别人的同情和怜悯,你用你的需求驯化了你身边的人,你把我驯化成了你的哥哥,你把妈妈驯化成了你的亲妈,你把奶奶驯化成了你的外婆。她们两个围着你转,你才是这个家的中心。在这个女性家族里,我成了完全多余的人。明明,我当时决定把那个家让给你。你比我更需要它。”

苏明明按了暂停健,捂着嘴听着严聪对她的指控,因主张人已死,她无从为自己辩护,就只能背负这个罪名。章弦辉拍拍她,示意她听下去。明明点点头,敲了一下触摸板。

屏幕里严聪继续讲下去:“我去南极前,曾经跟妈妈提过,我要和你离婚,我想放自己一条生路。妈妈不同意,她是没了你就不能活的。我就说,那让明明留在家里,我搬出去好了,我现在和搬出去住有什么两样?一年里我有半年时间不在家。我那时只想自己逃出去,哪怕是逃到天涯海角,也要逃出去。后来我在南极想明白了,我离开了,你还在那里,这是不行的,你是我妹妹,我要救你。敏敏我救不了,闷死在父亲的棉被下,明明我要救,不能再让她捂死在妈妈的怀里。这一回不只是我要逃出来,你也要逃出来,你不能再和妈妈这样黏在一起了。我要离婚,你要离开。”他的思绪有些凌乱,于是连人称都是混乱的,但明明听得懂。

视频里的严聪陷入放空状态之中,有一会儿没说话,他摸摸下巴上的胡渣,揉一揉脸,眼睛看着正中,像是明明就在面前。他眼中尽是疲惫之色。“我在南极曾经想过死。但我死了,你会怎么样?”他转头看向窗外。“有的家庭,靠吸食子女的血肉延续生命,我要是死了,你要怎样才能活下去?奶奶和妈妈,她们两个,会把你勒死的。”

明明惊骇莫名,手抚着屏幕,喊了一声“聪哥”。章弦辉倾身向前,仔细看着屏幕里这个男人。这是第二次,他认真地打量他。第一次是在他的追悼会上,他在他的遗像上看到他的儒雅和笑容,这一次,是在他疲倦的脸上,看到了他的敏感和无奈。

“于是我又回去了,回到家里,我看到你也在挣扎,你外出的次数增多,你开始接会计工作回家来做,我知道你也是想自救的。妈妈也发现了,她开始带着奶奶四处去拜庙,自然也带上了你,这一次她用孝道为理由,又把你禁锢在她身边。我对妈妈说,你不让我们离婚,那你让明明出去工作,你把她锁在家里,像个家养的奴隶。妈妈生气骂我,说我对你不好,怪我不和你生个孩子。你明白吗?你要是有个孩子,你会和妈妈一样,埋葬在那个家里。”

严聪把渐渐漫散的目光收回来,看着屏幕,借着现代科技,隔着时空和阴阳,他和苏明明对视:“苏明明,我们离婚吧。”背景音里传来一个女子的声音,喊着严聪的名字。严聪把手机移开一点,画面里出现了乐采颖的人影。

采颖笑着,拖着一个18吋的登机箱朝镜头挥手。阳光穿透玻璃,投射在采颖身上,采颖披着一身玫瑰色,闪闪发亮,像个黄金武士。

严聪脸上有了笑容,疲惫一扫而光,他说:“采颖来了,我们的飞机要起飞了。你也许看不到这段视频,我也许会找个时间亲口对你说。暂时先到这里吧。”

视频到这里结束,画面定格在严聪看向采颖的瞬间。采颖的脸上有笑,严聪的眼里有光,这是一对相爱的男女。

章弦辉一时百感交集。他曾经在采颖脸上看到过这样的笑容,那是在他们相识后不久,结婚后这样的笑容越来越少,后来只剩下客气和疏远。章弦辉这时明白了,不管他做得再好,采颖都不可能爱他,不是他守在那里采颖就会回来,采颖能够留在他们的婚姻里那么久,已经是他章弦辉拿出了最大的本事。采颖对严聪的爱,是写在脸上的。

画面里的采颖只出现了两秒钟,但那一脸的阳光和笑容刺痛了章弦辉。这个笑容,和他那天送采颖去机场在入口处分别时,也许只隔了三十分钟,采颖已经彻底换了一张脸。她下车时是满脸的不开心,神情里还带有一些焦躁和不耐烦,当她办完登机手续,走过长长的机场通道,达到候机室登机口,看到严聪已经等那里时,是一脸的欢喜和一身的轻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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