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津四(60)
作者:蓝紫青灰
孔叔听了恍然大悟,说李兄原来是茶农。舅舅说是啊,我包了这山前山后几百亩山林种茶树。孔叔问收入还行吗?舅舅说收入还行,就是采茶季节人手不够,年轻人都进城去了,留在山里的都是老的弱的。孔叔指一指在里屋陪孩子的表弟,说儿子儿媳能顶事了,比什么都强。舅舅说能看得到奔头,就留得住人。
稍晚天就黑了,舅舅和表弟在堂屋摆好了饭桌,方桌上加了一张圆台面,才放下各样菜式:清炖甲鱼、黄焖田鱼、腊味合蒸、冬笋咸肉、田螺塞肉、酒糟泥鳅、麻鸭笋尖、松阳合菜、什锦暖锅、山粉芋饺。表弟媳喂饱孩子,和明明她们坐到桌边,舅舅倒上自家酿的米酒春醪,几家人一起祝酒贺年。
孔叔三杯酒下去,哭了起来,说我老孔一辈子孤苦,过年都是在餐厅为别人做菜,一做做了五十年,没想到老了老了,还能过上这样的好日子。芳契啊,谢谢你。芳契啊,我们结婚吧。
沈芳契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一脸尴尬。舅舅舅母笑得肚子痛,明明笑说我算知道了,原来孔叔的酒癖是哭哭啼啼,怪不得不敢喝,这要在同事面前喝醉了这么一哭二嚎的,脸都丢完了,第二天怎么号令手下干活儿。
舅舅把孔叔拖到沙发上,章弦辉脱掉孔叔的鞋子,把他的脚放到沙发上。舅舅丢了一张棉被在他身上,坐回来和章弦辉干一杯,说我们爷儿俩来走一个。
章弦辉说:“我也不能多喝,明明不喜欢我身上酒味。”舅舅拍拍他肩说:“听老婆的话没错。”明明嗔道:“舅舅。”舅舅说:“知道了,知道了。来来来,吃蛋饺,吃蛋饺,一人一个金元宝。”
屋外飘着春雪,室内炭火哔剥。这一年,发生了很多事,哭着笑着,也就过去了。
次日睡醒,一家人吃了早饭,沈芳契从车里取出祭烧的纸扎花圈,几个包袱,留下表弟和表弟媳在家,一家子拉拉杂杂,去家族墓地祭扫。
舅舅拎了水桶,在旁边池塘里提了水上来,舅母清洗了墓碑。沈芳契和苏明明从包袱里取出水果供品摆在奶奶坟前,烧了元宝纸钱。舅舅领着舅母拜祖先,沈芳契带了明明拜奶奶,章弦辉和孔叔站在一旁,也随了礼。
祭扫完毕,大家随意站立,讲些闲话,一时没有离开的意思。孔叔是第一次来,看看山势水向,说李兄,这里有公墓可以买吗?舅舅说没有,这是私人阴宅,李氏祖居。
孔叔又问沈芳契,你将来葬哪里?沈芳契说:“我跟哥嫂说好了,让明明把我葬婆婆旁边。哥嫂也同意,大家到地下聚会,倒也热闹。”孔叔说:“给我留个位置行吗?我也不想和兄嫂侄儿们挤,他们没把我当家人,我也就不热脸贴他们冷屁股了。”沈芳契看他一眼,孔叔说:“我没醉,我都记得的。”
他朝明明喊一声:“明丫头。”明明应一声,说:“听见了。我听妈妈和舅舅的。”孔叔说:“我很喜欢你们一家,李兄,拜托了。”舅舅说:“我听妹妹的。”
舅母就笑了。明明也笑。惹得沈芳契着恼,说疯了,回去吧。收拾了一下要带走的东西,挽着舅母的胳膊,两人先回村去了。
吃了午饭,各人收拾收拾准备回杭州,舅舅说有空尽管来,我这里好酒好肉好菜好笋好空气都有。又对孔叔说:“孔兄,只要妹妹同意,这里就是你家。”孔叔说我先谢谢了。
春节过完又是元宵,元宵节晚上,沈芳契和孔叔去和朋友们吃饭团圆,章弦辉和明明去河坊街看灯。看灯回来已近子时,章弦辉把明明送到“六博”工作室门口,看着去年他种下的毛竹,对明明说:“你来抓住这一根去年发的新竹。”明明握住,问做什么,章弦辉再握住她的手,轻轻摇动竹竿,说:“摇竹娘,摇竹娘,你也长,我也长,去年是你长,今年让我长,明年你我一样长。”
明明大笑,说:“我们又不是小孩子,还长什么高啊。”章弦辉说:“不长个子,也可以长年月嘛,天增岁月人增寿,我向竹娘为明明求长生。”明明笑得眼泪都出来了,说:“这是你们那方的风俗吗?”章弦辉说是,“我小时候,长辈们都会在元宵节的晚上带了我去竹林里摇竹娘,有个名目,叫‘催长’。”放下握着竹竿的手,顺势抱住明明,说:“请竹娘赐福我们,长长久久。”
孔叔在杭州过完了元宵节才回象山,走前问沈芳契要不要和他一起回去。沈芳契说:“我想跟明明再聚聚。”孔叔说好,说我等你。对明明说:“我和你妈妈说好了,等下个月樱花开时,带她去日本泡温泉。这一阵儿就拜托明丫头照顾好你妈妈了。”
明明抱着沈芳契笑,说:“妈妈,我好羡慕你啊。”孔叔说:“你们也可以一起来啊。”明明说:“下个月就要报税了,一年里我们最忙的日子要来了。”孔叔点头说:“你们还年轻,正是你们奋斗的时候。我们都老了,六十多要奔七十了。芳契啊,不是每个人都能活到八十四岁的。”
沈芳契说知道了。说的时候,是一脸的明媚笑容。孔叔说,那我先过去了,你几时想来,就几时来。沈芳契说好。
孔叔走后,沈芳契在家又陪明明住了些日子,处理了一些文件事务,等三月初桃花开时,叫了几个姐妹一起去了象山。过了几天,和明明视频通话,说和孔叔在象山民政局注册结婚了,姐妹们在一旁观礼,过几天要去日本度蜜月,回来就长住象山了。后山路的家,就劳明明费心了。
明明这里通着话就哭上了,说:“妈妈,你也不要我了吗?”沈芳契说:“你这孩子,说什么傻话呢,你永远是我的孩子。只是,孩子啊,你还不满三十岁,未来还有那么长的路要走,你老缠着妈妈,怎么迈开步子啊?小孩子学走路,当妈的也要先放手的。”
明明哭得说不出整句话,呜呜咽咽地说:“妈妈,你连婚礼都不让我去。”沈芳契笑说:“你这孩子可不是疯了,哪有儿媳妇给婆婆送嫁的?我有老姐妹几个送,就可以了。”
明明含泪问:“妈妈,你早就想好是吗?我们去庆元的时候你就打算好了。你就没告诉我。你要早告诉我……”
沈芳契端正了脸说:“明明,听好。”明明点点头,说我听着。沈芳契说:“你我婆媳缘分浅,养我的老,不是你的责任。我和奶奶缘分深,我们在一起快四十年,几乎是我的一生,我都想不起没有奶奶的日子了。给奶奶送终,是我的责任。一代人有一代人的责任,我的责任完成了,我也想过几年有人疼有人爱的日子,你能理解的是吧?”
明明点点头。沈芳契说:“这半年有你孔叔陪我,我也觉得很开心,是你和小辉让我明白了一些事情,不然,也许我也就窝在那个霉烂老朽的屋子里发霉发臭,了此残生了。现在的日子,我觉得很幸福。”
“明明,”沈芳契说:“以后的日子,要靠你自己走了。妈妈只能帮你到这里了。”明明点点头,抹着眼泪说:“我知道了,妈妈。你几时回来看我?”沈芳契摇头,说:“你这孩子怎么没明白?好,好,我想你的时候,就回去看你,这样行吗?”明明说哦。
沈芳契在视频里又喊,“小辉?”章弦辉忙答应说我在,沈芳契说:“我家明明,就拜托给你了。几时你们想来象山玩,随时过来都行。”
章弦辉说:“伯母请放心,我会照顾好明明的。就像您说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责任,我的责任,就是让明明过好每一天。我以我的人格保证,我不会亏待她。”
沈芳契点头,说:“我们相处也快一年了,我看得出你是个有责任感的孩子,你们好好过吧。还有,几时打算结婚,告诉我一声,我还是要来给女儿送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