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后情话(30)
作者:洝九微
像是旧电影里被缓慢拉长的镜头。
时间静默, 人也静默。
阮梨微讶, 起身,“事情谈完了?”
霍砚舟显然没想到会看到这样一幅情景, 灯火通明的客厅, 穿着薄白睡裙的女孩子正蹲在地上,脚边落着难以计数的拼图。
大约是夜凉, 她套了件黑色的针织开衫,起身的瞬间乌软眼底讶异未消。
从周敬之的酒庄到君庭四十分钟的车程,在他的要求下司机生生将时间缩短三分之一。
霍砚舟轻嗯一声,在门口换鞋,“还不睡?”
“睡不着。”看到一地的拼图,阮梨又很认真地问:“我可以在这里拼拼图吗?或者我能……”
“阮梨。”
霍砚舟褪下西装外套,隔着薄薄的镜片,眸光深幽,“按照我们的婚前协议,这里也是你的家。”
在自己的家里,自然不需要这般客气。
阮梨明白这个道理,只是她性格使然,很怕突然住在同一个屋檐下,自己的存在会打扰到霍砚舟。
霍砚舟已经走至她身前,目光垂落下来,“我说过,在这里,你可以不礼貌。”
阮梨沉默,不接话。
许多事情,道理是一回事,行为是另外一回事。
“不是想知道我的底线在哪,怎么不说话?”
“可你也说过,不会告诉我。”
少女眸光乌亮,原来她也并非表面看起来那样柔软可欺。
“嗯,不会告诉你答案,但可以聊点别的。”霍砚舟已经俯身,捏起地上的一块赤橘色拼图,“需要帮忙吗?”
阮梨重新蹲下身,“不会打扰你休息吗?”
“没什么睡意。”
哦。
霍砚舟看到中间已经被拼接起来的一小块,不多,七八块的样子,巴掌大。
“为什么不是从边框开始?”
阮梨一边将手中的拼图分类,一边解释:“我喜欢从我感兴趣的那一部分开始,拼图的过程也是一个寻找答案的过程,我不想给自己预设结果。”
“像你的专业一样?”
这好像是霍砚舟第二次提及她的专业,上一次是在青溪古镇,他们讨论资本回报和经典锻铸间的取舍,霍砚舟当时对她专业的定义是——慢工出细活。
“你对我的专业很了解?”
霍砚舟发现,她好像只有在谈及自己感兴趣的话题时才会不设防,不会用一些敬词来掩饰紧张。
他垂眼,将手中的拼图分类,“略知一二。”
阮梨想,他应该是谦虚了。
聊天似乎就此结束,安静的空间里,霍砚舟认真地分着面前的拼图,从来熨烫平整的西裤被压出褶皱,他垂眸专注的样子如静水流深,有种光而不耀的温沉清俊。
“你的老师有没有说过,你做事的时候总会分神?”
没有任何指责意味的一句话,却让阮梨心尖蓦地一跳。霍砚舟察觉了她的目光,并提醒她这已经不是她在他面前第一次走神。
上一次是在实弹射击场。
阮梨蓦地垂眼,“如果还要帮忙的话,你要不要……上去换身衣服?”
隔着薄薄的镜片,霍砚舟抬眼,看某个小姑娘低到不能再低的头,“行。”
他从善如流。
待人上了楼,阮梨才轻轻呼出一口气,和霍砚舟聊天太费神了,他完全不按套路出牌,大都时候话不多,言简意赅,但每每反问,都让人有种被剖析看穿的窘迫感,直白得难以招架。
恍惚的神思里,阮梨想起一件事,是她和霍砚舟曾有过的鲜少的一次交集。
那个时候她刚上大四,被蒋仲良点名要进了他的工作组。蒋仲良是京北博物院文物修复室的主任,也是京大的客座教授,在文物修复这一行里极有名望。
蒋仲良交给的她的第一个任务是修复一幅仿制的《江山秋色图》,是蒋仲良的私藏,画卷天头破损严重,裱件有沾染污渍水痕,修复起来并不容易。
这是一项工作,也是一次考验。
阮梨那段时间几乎废寝忘食,整日整夜将自己泡在工作室,可在最后的全色阶段却陷入困境。她怎么都调配不出画卷上残缺的那抹青灰色,即便已经请教过几位美院的学姐,也还是觉得在意境上差了些意思。
那天霍明朗来工作室找她一起吃饭,阮梨正一筹莫展,拒绝的话已经到了嘴边又生生被咽下。
霍明朗身后,男人一身妥帖黑色西装,白衬衫收进西裤,堪堪转进门。衬衫领口的扣子开着一粒,不见得是多正式或考究的着装,可他身在高位许久,身上总有种上位者的孤沉,让人肃然起敬。
阮梨瞥见来人蓦地起身,“六叔。”
慌张又温吞的两个字。
霍砚舟朝她颔首,视线落在她的工作台上,徐徐展开的画卷,大部分的破损已经被细致修复。
阮梨有些羞赧,像是忽然被长辈抽查作业,而自己所呈现的作品显然不够出色。
“在补色?”
阮梨点头。
“你忙,不必拘礼。”
平和的六个字,他突然造访,但似乎只是路过,并无他意。但这话却让连日因配色而困恼的阮梨更难过了,她也想忙,但已经忙了好几天却全无进展。
大约是她眼中失落的情绪太明显,霍砚舟的视线在画卷上凝落片刻,又问:“调色遇到了麻烦?”
阮梨讶异于霍砚舟的敏锐,也在心中意外于他竟懂擅丹青之道,甚至应该是极擅长,否则怎么会只寥寥扫过一眼,就知道她的问题出在哪里。
一旁的霍明朗及时开口为她解惑:“这你就不知道了吧,我六叔可画得一手好画,连张和谦老先生都赞不绝口。”
张和谦是久负盛名的山水画大师。
阮梨像是忽然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修复古画的急切远超过了那点在长辈面前的小心拘泥,她有点急切地开口:“您能帮我看看吗?这里。”
她指着缺失的那处青灰色。
霍砚舟靠近,沉凉清冽的气息萦在阮梨的鼻尖,他抬手解开西装纽扣,阮梨连忙伸手接过褪下的外套。
“借一下你的笔墨?”
“您请便。”
霍砚舟绕到工作台的另一侧,思虑片刻,提起搁在青瓷笔洗上的紫毫笔,先在清水中滚过一圈,才去蘸取净白瓷盘中的颜料。
男人弓着背,挺括的白衬衫勾出宽肩窄腰,薄薄的金边镜片下目光沉和平静,格外的专注。他提笔,在备用的古宣上晕开一笔,又一笔,第三笔——浓淡相宜,自成山水色,正是阮梨多日求而不得的意境。
少女乌软的眸子里蓦地涌起光彩,“对!就是这个颜色!”
那种欣喜难以言表,明晃晃地盛在眼眸里。
“看清楚了?”
看清楚了,她方才连眼睛都不敢眨一下。
下一瞬,看着被递到面前的紫毫笔,阮梨又生了怯意,她怕自己调不出来,画不好。
“您能不能帮我……”
“不能。”
“……”
“过来,我教你配色。”
那幅画后来被交上去,蒋仲良赞不绝口,逢人便夸,阮梨却每每心虚。
画上缺失的那一抹青灰色,到最后也不是她补上去的。她像是对这一处生了应激反应,完全不敢下笔。
几次在备用纸张上尝试后,阮梨确定自己根本无法完成,她有些丧气,已经预见了自己将带着这幅不完整的修复作品去见蒋仲良,第一次独立修复就只交出这样的成绩,显然辜负了老师的厚望。
沉默的困恼里,有人抽走她手中的笔,修长身形立在她的身旁。
“下不为例。”
霍砚舟提笔,以青花、赭石打底,罩染石青、雪灰、皦玉三色,阮梨看他冷白嶙峋的腕骨,修瘦明晰的指节,一抹青灰从容晕落,江山秋色就此在他笔尖跃然延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