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天春花灿烂(36)

作者:却佛


火树银花。

但这个时候。

他已经没有爸妈了。

酗酒。

争吵。

暴力。

哭嚎。

……

这些加在一起构成了他儿时的记忆。

有许多个闭上眼的时刻,他都能看见那个浑身酒气面目狰狞的男人,看见桌子被掀翻,酒瓶哗啦碎成一地,看见他大力扬起的手臂,和他身前泪流满面眼眶青紫的女人。

还有墙边角落。

那个弱小而不知所措的自己。

事情变化在一个寂静无声的春夜,那天是他五岁的生日,为了庆祝,家里来了很多人,他妈送了他新的火车玩具,他很喜欢,从蛋糕的时候开始玩,一直到睡觉了也拿着没有撒手。

男人又喝多了。

跟死猪一样躺在床上。

他一个人睡在床尾的小床上,偶尔睁开眼睛,偷看一眼他的火车,不知道是偷看的第多少次,他感受到后面床上出现动静,他立刻闭眼,他不敢动,动了容易会挨打。

从脚步声。

他判断出来是一个女人。

于是他偷偷睁开眼睛,他看见女人从柜子里面拿出一个大包背在身上,他意识到什么,立即从床上爬起来,光脚站在床边。

“妈。”

女人回头,声音有些慌乱,“阿树,你怎么醒了?”

他眼睛不眨地看着她,“你要走了吗?”

女人没回答,弯下腰像往常一样摸着他的头,“我们阿树是好孩子,妈知道,乖,去睡觉好不好?”

他不动,“你可以带我一起走吗?”

女人开始哭,“妈也想。”她的声音蕴含着恐惧和无奈,“你爸会杀了我的,他一定会的,阿树……”

他伸手摸上她的脸,“不要哭,你会吵醒他的。”

女人听完却哭的更厉害了,她不敢哭出声音,拼命把眼泪往肚子里咽,“妈得走了,对不起,阿树。”

他松开手,“你还会回来吗?”

女人哭着摇了摇头。

他紧紧地看向她,接着对她露出个笑,“再见妈妈。”

在这之后。

又发生了什么。

是酒醒以后发现妻子逃离真相的男人的震怒,是幼小孩童无妄承受的滔天怒火,是掰折的手臂,粉碎的希望,是疼痛却不曾落泪的眼,是安静接受这一切的麻木与清醒。

穿着白大褂的医生拿着厚厚的检查单匆忙来到病房,说的却不止是他的手臂,他似乎听见在说他的眼睛,后来他被带走做了好多的检查,他全部答不上来,他的脑子一直在反复播放着一些画面,他看见那双亮起来会吞噬掉他的眼睛,还有被从窗户扔下去摔成零件的火车玩具。

火车开走了。

永远不会再回来。

大年初一,按照习俗要出门拜年。

六点钟。

书房的门被敲响。

“阿树。”

庞筝推门进来,见他在窗边站着,走近问:“昨晚上又没睡吗?”

岑树转头,“有点吵。”

庞筝知道他有失眠的毛病,之前有次,她收拾房间的时候看见垃圾桶里有吃完被扔掉的铝箔,她已经很多年没有和他一起生活,也是近几年才有了走动,知道了也没敢问,这个孩子,她从那天起就知道和一般人不一样。

她管不了。

也没有资格去管。

庞筝在心里叹口气,“我打算带着小盼和你庄叔叔回趟他老家,给长辈们拜年,你是跟我们一起去还是自己在这休息会补个觉?”

岑树:“你们去吧。”

庞筝听到回答,松了口气的同时也有些无奈,他和这个家里的人一直都不亲近,不参与任何活动,连吃饭的时候都是不会出声的,安静到毫无存在感。

“那你在家好好照顾自己,冰箱有吃的,热一下就可以吃了,要是嫌麻烦的话你就点外卖。”

她从口袋里拿出一个红包,“今年的压岁钱。”

岑树摇头,“我有钱。”

庞筝没理会,强行把红包塞在了他手里,“应该给你的,拿着吧,妈的一片心意。”

岑树低头看着手上烫金的红包。

沉默片刻。

开口,“爷爷走了。”

庞筝霎时愣住。

庞筝当年能和岑正英结婚很大缘故是因为岑光和,她是他上学的时候资助过的学生,奈何家庭条件太差,早逝的父亲,重病的母亲,还有几个嗷嗷待哺的弟妹,她最后还是选择了辍学去打工补贴家用。

后来再碰见是在家具批发市场,她帮人看店,那个时候她二十出头,长得有几分姿色,但迫于她这个家庭负担,一个说亲的都没有,她就是在这个时候正式认识了岑正英,第一次见面,两人就互相看对了眼。

在此之前。

她也听人讲过一些关于他的传言。

退休校长的儿子。

长得漂亮。

没本事。

平日里就喜欢追姑娘。

庞筝那个时候并不在乎,对于这个学识渊博心地善良的老师,她一直心存感激,再说这些比起她那个家庭来说,又算得上什么呢,他好看,有学历,工作也稳定,比她好太多了。

两人顺利结婚。

一开始的生活也很如意。

结婚当年岑正英花钱给他们盖了整条街上第一栋二层小楼,出钱给她母亲看了病,即便最后无力回天,也竭尽全力送完了最后一程,他出了弟妹的学费,帮他们找好了班级和老师,而她也怀了孕,在第二年的春天生下一个儿子。

名字是岑光和取的。

岑树。

希望他以后能像树一样坚韧,长青。

一切欣欣向荣。

直到冬日里的秘密被撞破。

岑正英孕期出轨,惹恼了不分白天黑夜都在带小孩的庞筝,他们开始第一次激烈的争吵,吵到人尽皆知,从这天之后,他开始夜不归宿,酗酒,喝多了甚至动手打人。

一开始她还会带孩子去找岑光和帮忙,后来有一次发现他发起酒疯来,连他爹都要打,于是后来她再也没有去过。

一天又一天。

一年又一年。

她忍到了弟妹陆续考上大学,终于在几人的劝说之下决定找机会离开这个窒息的家。

这么多年。

她一直后悔两件事。

一件是后悔当时没有勇气带她的孩子一起走,另一件则是没有能够有机会当面和岑光和道个别。

即便她在那几年里遭受了许多的痛苦折磨,但她从内心里依旧感谢他,感谢他把她和她的家人从生活的深渊里拽出来,也感谢他的正义与善良,没有因为亲情无视掉她那几年受的委屈。

她是起诉离的婚。

离婚后她收到岑光和寄来的信。

信里他还是像从来一样喊她筝筝,一句不好的话都没有说,每一句都是在让她保重自己,他在信的末尾给她道歉,不仅如此,还在信封里附上了一叠崭新的钞票。

八千块钱。

和她今天给岑树的一样多。

庞筝艰难地出声,“什么时候的事?”

岑树闷声说:“前两个月。”

庞筝喃喃:“我不知道,你爸……”她顿了下,想起来过年之前问他来不来深圳的事,她当时只当是他长大了想和自己亲近一下,没想到会是这样的事情,“他没和我说过。”

岑树没说话。

庞筝默了默,问:“你们现在……”

岑树打断她,“处理好了。”

庞筝应声,“那就好。”她抓了抓散落在鬓边的碎发,她才四十出头,但头发却白了好几缕,“我就不打扰你休息了,路有点远,小盼该起床了,我过去喊她。”

匆忙转身。

刚走到门口。

“妈。”

庞筝下意识转头,“怎么了?”

岑树低头看着手上拿了一夜的烟,纸上印着的熟悉文字,回道:“我想先回去了。”

庞筝皱眉,“现在吗?”

岑树没有说话。

庞筝便知道了他的意思,想了想,她说:“小盼初四过生日,你等她生日过完再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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