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遥万乡(112)

作者:林斯如


采骨手术前夕,万遥又做了体检和常规检查,完善了详细的病史和药物史。

术前准备时,万遥被护士带去了等候室,灯光照得整个世界一片通白,隐约能听见器械运转的嗡嗡动静。

她故作平静地将耳旁的发丝塞进手术帽里,心脏还是因为紧张而不受控地慌乱跳动起来。

很快,护士又来跟她核实基本信息。

“姓名?”

“万遥。”

“报下出生年月。”

“2004.01。”

“血型?”

“A型。”

“……”

确认好基本信息之后,小护士合上资料夹,扶着万遥胳膊,带她带去了手术室。

万遥全程都没开口说话,一双眼都快被灯光晃花了。

小护士让她先躺手术床上等着,随即跟旁边的医生确认着:“逢医生,供者和受者的血型小不合,供者为A型血,受者为AB型血,需要先处理骨髓血中的血清……”

身形挺拔的男医生接过资料夹再次确认起来。

万遥忽地睁开眼,脑袋里一片混沌,连呼吸都变得艰难起来。

巡回护士吓得赶紧跑过来招呼:“哎哎哎,小姑娘,你下床干什么?赶紧躺回去吧,我们准备注射麻药了……”

万遥哪里听得进去:“你刚刚说受者什么血型?”

“啊?”护士一阵错愕。

“受者什么血型?”她只重复这一句,“陆子礼,什么血型?”

护士被她抓得有些无措:“……AB型啊。”

万遥连连退了两步,不可置信地看着所有人,一双秀气的眉微微拧起,接着绝望又心酸地笑起来。

AB型。

如果她没记错的话,她,鞠敏之,万东兴,他们一家三口都是A型血。

两人A型血的人,怎么会生出小礼这个AB血型的孩子?

万遥失魂落魄地站在原地。

鞠敏之又扯谎骗了她!

小礼根本不是爸爸的孩子。

她顾不得抹去眼眶滑出的泪,推开护士就朝着手术室门边跑去。

男医生喊了她一声:“干什么去?”

“我要取消手术。”她斩钉截铁道。

话音刚落,万遥就按下开门键,扯下手术帽跑了出去。

留下几个医生护士,楞在原地一阵错愕,小姑娘倔强又委屈的语调还在耳边不曾散去。

有护士问:“这什么情况啊?”

有人回:“不知道啊,害怕了吧?”

巡回护士皱起眉:“还是先联系她的家属吧。”

……

-

万遥没去找鞠敏之,像离了水也懒得挣扎的鱼,红着一双眼苦苦地强撑着,迎着冷风浑身止不住颤抖。

她一开始就清楚,鞠敏之回来找她,绝对不是为了跟她再续母女之情的。

她其实还挺佩服鞠敏之——能坦坦荡荡说出意图和目的。

只是没想过到头来,她还是当了回傻瓜。

江边的风好大,吹得她就快站不稳了。吹干了她脸颊的泪,吹不走她心底的痛。整个世界就像无形的黑色旋涡,势必要将她狠狠吞噬。

忍了那么久,筑起的高墙在顷刻间崩塌、倒地,所有的计划和美好憧憬都跟着破碎了。

她忽然间迷茫了,不知道在坚持什么,不知道还剩下什么。

她按下了那串号码,也深知电话那头胜过万千的良药。

嘟嘟声响了足足半分钟。

每一声都像是在挣扎。

她知道,他在挣扎要不要接她电话。

她也在挣扎……挣扎“嘟”声停止之后,要不要把手机扔进江里,连带她自己。

好在最后一秒,程青盂还是接了。

他那边传来游客断断续续闲谈的声音。

万遥咬着唇看向平静又汹涌的江面。

电话两头均是呼啸的风声,一度盖过了两人沉重的呼吸,谁都没有开口先打破沉静。

程青盂似乎察觉到了她的不对劲,隔了很久只说了两个字:“有事?”

明明分开也没多久,她都快忘记他的声音了,远得就像隔了一整个银河系。

万遥喘不上气,按着胸口一点点蹲在护栏旁,说出口的话一如既往地不正经。

“没事就不能给你打电话了?”她的声音轻得将近气音。

程青盂心当即一凛,冒出说不清的预感,“出什么事了?”

万遥听不得他这种温柔的语气,一听就委屈得不行,所有情绪都跟洪水似的泄了出去。

“程青盂。”她喊了声。

“嗯。”他应了声,“我在。”

“我面前就是江堤。”她哑着嗓子去问他,眼神空洞又无力,“如果现在跳下去,你赶得及救我吗?”

电话那头默了片刻。

“来不及。”程青盂顿了下才回答。

万遥攥紧了手指。

“有什么事不能解决?就他妈非得去寻死么?就只剩这条路了是么?”他语气中是藏不住的火气。

程青盂的性子平稳又皮实,很少像这般大起大伏过,也从未对她说这么重的话。

哪怕是让她回去,哪怕是提出分开,也有种哄着她的意味。

万遥一时间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

程青盂沉默了几秒,深深吸进一口气,火气跟着降了下来。

他的胸口泛疼,口气故作生硬:“万遥,别让我后悔救过你。”

江水又沉又灰,和天空一个颜色,疾风将浪花从江心卷来,朝着岸口墨色礁石打去,水珠拍得整个堤坝都是。

水汽将万遥浑身都染湿了,她声音中暗含浓浓哭腔:“程青盂,我被骗了……”

“我又被骗了!你说我是不是傻逼啊,圣母心犯了到处当救世主……小礼他不是爸爸的孩子!她回来只为了救她儿子!我又被骗了,我他妈活该被骗……”

程青盂从她断断续续的抽泣声中,猜到了事情的原委,脑袋轰隆隆的响,当即想给自己两耳光。

疯了!真他妈是疯了!

他才会做出那个决定,才会狠心送她回去,让那群畜生再蹉跎她。

“我也是她的女儿啊……”

“程青盂,我不该出现在这个世界对不对?我是所有人的拖累对不对?为什么没一个人愿意要我……就连我的妈妈都不爱我!”

“这个世界上不会有人再爱我了……”

万遥终于放声痛哭,哭声和浪潮声交合折叠,她的指尖在石堤上狠狠扣磨,直到石隙间落满斑斑血迹。

十月的天渗着阵阵寒意,小姑娘绝望的哭声,像千万根针刺痛着他的心。

“没有人爱我了……”她重复着那句。

程青盂心也跟着沉了下去,为不能立刻出现到她的面前,而感到无能为力和深深懊悔。

“万遥。”他柔声喊。

万遥沉浸在痛苦中无法抽离。

“我爱你。”

他声音又快又低沉。

“我爱你,我爱你,万遥。别哭了,听我说……”

内敛又不善言辞的男人,此刻,反复的强调着他的爱意。

万遥闭上了眼睛,泪水顺着脸庞滚落到她的手背上。

“反正这个世界已经烂透了,你在乎他们做什么?”

“万遥,往后就做你自己吧。”

“然后让我来爱你。”

万遥微微靠着护栏,沉默地掉着眼泪。

“万遥,听着!”他是真着急了。

男人沉重的呼吸声盖过了江边的风声,好像迎着风,迎着烈日,朝着她拼命地跑过来。

“不论什么,都交给我来解决。”

万遥低着头啜泣着,瓮声瓮气地“嗯”了一声。

程青盂隔着听筒哄她:“你乖乖退到岸边去。”

万遥泪不住,说不出话来,“嗯。”

“把眼泪擦一擦。”

“嗯。”

“找个甜品店坐坐,抽支烟放松下也好。”

“嗯。”

程青盂顺着原路跑回去,速度越来越快,生怕他跑慢了。草原的风和气息一并灌进听筒,嗓音里多了些沉重的喘息声。

他最后说:“遥遥,等我接你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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