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风望月(82)

作者:达闻西


它的整个身体都在不自觉地扭动,想要挣脱身上的束缚重新倒在地上。若非安荞反应迅速,插进它皮肤里的针头都差点几度脱落。

三个男人终究只能控制住它的三条腿,抓不住全部,就不能完全地控制住它。

无奈之下,只能让孙建发再把铲斗抬起来。

两根粗硬的拖车绳将整匹马再次悬在空中,四条蹄子又一次摇摇摆摆地挂着,没有一点力气。

漫天的大雨一粒粒砸穿了它本该厚实的毛发,凉了它的皮肉。

挖机的悬吊,只能让它不再趴着。

要让它康复,必须让它靠自己的力量站立起来。这是它要克服的问题,也是众人为了降低损失,要尽的最大努力。

抢救的时间宝贵且短暂。马是靠腿活着的动物,马腿哪怕只是骨折过,下场便是被淘汰。要么放生,要么沦落到肉场。更何况像这匹小马,倘若再站不起来,就永远不可能再站起来了的情况。

对于马来说,这是最凶险的急救。

早一秒钟让它站立,对它的康复都是莫大的帮助。

他们已经成功了九成九,最后这一分力气,就差在缺了个人上。

兽医年纪大了,做不了这种力气活。掰马腿这种事,还得是年轻力壮的小伙子来。

例如苏德、孙成和孙熙,还有……苏德看了一圈,目光停在了扛着摄影机拍摄的李伟身上。

闯入镜头的眼睛让李伟愣了愣神。

作为拍摄者,他当然知道他们现在缺了个人。孙成已经去打电话叫人过来了,只是这大雨天,来得人再快,也得几分钟后才能赶到。

倘若他现在就放下摄影机,上手tຊ去帮忙呢?

他拿不定主意,求助的目光向安荞看去。手里的握柄都快要放下之际,便看见安荞皱着眉头摇了摇头。

这傻小子,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这种关键的时刻!

一场如此盛大的大雨,一片广袤辽阔的草原,一群为了挽救一个生命而在奋斗的牧民,一匹在死亡的悬崖上挣扎的马儿。

还有比这更完美的拍摄对象吗?

天时地利人和,什么要素都齐全了。这种拍摄的机会,多少拍摄者求之不得,寻访多年也遇不到一次,他竟然想放下摄影机!

安荞一贯推崇“直接电影”的创作模式。

直接电影,要求者创作者做墙上的一只苍蝇,尽量不介入事件。

是坚守在摄影机背后,还是在危机时刻出手相助,这是每个纪录片创作着都要面对的伦理问题。古今中外,有的是人陷入这样的困境。

而她从来都觉得,创作者与拍摄对象的所有情感交集,在摄影机开机的一瞬间,就要全部斩断。创作者所做的事,只能停留在拍摄和纪录。

无论李伟将来进入哪一个流派,至少此时此刻,他在迷茫,她就要给他做出指引。

她的眼神太锐利,太笃定,给出的态度太明确。

李伟一瞬间也回过了神,赶紧趁着人物和场景的短暂固定,抓紧时间找着机位和角度。

他举着机器,在马的各个方向都拍摄着。左边肩膀不自觉地又耸了起来,安荞不动声色地用手指点了点他的胳膊提醒了他,他又很快调整过来。

他就这样脱离出了这场事件。

身上和设备上的雨披,也让他脱离了这场大雨。

安荞嘴角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只是,她一贯敏锐的洞察力被李伟的进步和从天而降的大雨模糊,没察觉到身旁还有一双眼睛,正在看着自己。

又是一颗雨珠子从帽檐上滑落。

苏德看着举着吊瓶的安荞,在这个夏天,他第一次感受到雨点砸在身上的冷意。

她还是发着光,哪怕是在雨幕里,指导着李伟拍摄的她,身上的光芒并未有丝毫黯淡。可他莫名就觉得,相比她在马背上散发的光芒,此时此刻她的这层光,于他而言,显得遥远又飘渺。

或许是雨太大了,糊开了很多原本清晰的东西。

摩托引擎声由远及近,带来了孙成摇来的二哥孙军。他出来得也急,压根没顾得上穿雨衣,下车的时候连摩托都没停稳,人跑到了马圈里,摩托摔进了泥坑之中。

这一下人手终于足够,李伟退开几步对上焦,专注地拍摄起眼前的画面。

驾驶舱里的孙建发再一次一点点放下铲斗,齿牙上悬挂着的拖车绳吊着马儿缓缓落在了地上。

弯折的腿被四个人在同一时间掰直,关节直挺挺的,不容它再挣脱地在地上受了力。

终于,这一次,腿直了,马站住了。

即使还有部分力量来自于上方的吊斗,可只要马腿成功地吃上劲,就不怕它的腿会彻底废了。

安荞手上拿着的挂瓶也渐渐空了,兽医插上了新的一瓶药水,拔出插进马肛门里的体温计,看了看它的体温,又推了推它的屁股。

尽管呼吸依然微薄,但这在死亡边缘的马儿的确争气,没有在推搡之中再次倒下,而是坚强地靠自己的腿站住了。

苏德、孙成和孙军三个同时叹出一口长气,放下了心。

李伟的摄影机从安荞手里的挂瓶拍到兽医手里的体温计,看到兽医要开口说话,收音话筒就差怼在兽医脸上了。

之前灌药的时候兽医就认识了李伟,这次又见到他,已经习以为常。

他没有抬眼,只看着体温计,对众人说道:“这家伙能不能活,就看今晚了。”

第67章 冷热晴雨

苏德不知什么时候站到了安荞的身后,一抬手,拿过了她手上的药瓶子。

安荞高举了多时的胳膊终于能松懈一会儿。

抬了太久,她的手又湿又冷,筋骨也如马腿一般发了麻,甩了好一会儿才渐渐有了回温。她的目光却还没从药瓶里快速流淌的药水拔身,两眼观察着液面下降的速度。

马和人一样,生病了要挂瓶。

但和病人不一样的是,人挂瓶时总是不紧不慢的,药水一滴滴地流,一整瓶药总要几个小时才能挂完。而马挂瓶则快得多,阀门像是水龙头一般,将药水哗啦啦地灌下去。

一瓶结束,下一瓶很快又接上。仅仅是这么一会儿的功夫,马圈的地上已经扔满了空的药瓶。

雨天总是多事故。

这边的事才刚刚告一段落,兽医又接到了电话,要去抢救一匹被车撞了的马。

那边的马也要保住腿,兽医没法在这里多停留,又拿出了几瓶药水,交代了顺序便离开了。

孙成和孙军都算是来帮忙的,看着小马状态稳定下来,差不多也该走了。

走前,兄弟俩对苏德说道:“要有什么事,只管给我俩打电话啊。都是哥们别不好意思。”

谁都知道苏德的性子,知道他常常有事不好意思开口,才特意这么叮嘱两句。

苏德道过谢,目送他们离开。

马圈里便剩下了孙建发家的四个人和苏德五个,一匹小马被众人围在中间,成为了讨论的焦点。

孙熙说道:“好端端地,怎么会突然摔下来。肯定是大黑干的。那家伙一直都霸道。”

在大黑去苏德那里之前,小马虽然也受欺负,但一直都好好的,从来也没有出过什么大事。

大黑一过去,这才几天功夫,马就成这样了。

在孙建发家的时候,大黑就惹出过不少事。光是安荞就因为它而骨折过一次,后来安荞坠马,也就是从它的马背上摔了下来。

那匹马以前是孙建发的,现在是苏德的。

安荞当然不会说一匹马的坏话,她只摸着小马的脖子,觉得它可怜。站在泥地里的四条腿虽然直了,却也一个劲地打着哆嗦。

苏德举着药水瓶,地上还有几罐满的,需要有个人给他换瓶子。

她便对孙建发说道:“师傅,雨太大了,你们先回去吧。我在这里帮苏德就行,有事会给你们打电话的。”

“姐姐,我个子高,还是我在这儿好了。”孙熙毛遂自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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