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江仙(36)
作者:染香群
收拾了行李,备足药包,嘱咐了又嘱咐,才倚门目送璎哥儿离开。
其实璎哥儿不在眼前,她并没有什么相思欲狂的感觉。只是捧着甜白瓷茶钟会想起他罢了。
不知道有没有按时吃药,会不会太勉强的把自己熬坏。不过,毕竟不是去应考,环境据说相当舒适风景优美,还是个温泉庄子。小五子也大了,虽然不方便出入内宅,但让顾临调教过一阵子,交给他照顾二爷,应该是没有问题才是。所以她不担心。
相对于璎哥儿简直卤莽直白的心意,顾临承认,她太冷。动心时总是烟花一瞬,但也只是一瞬间,灿烂却短暂,很容易就清醒过来。
所以她对璎哥儿格外的好。就是一种歉疚。幸好他神经很粗,总是察觉不到,总是傻傻的笑。
轻抚着素甜白茶钟,她想。有那么刹那间,她差点儿就不顾一切了。一日算一日,一年算一年,就舍了吧。舍下那些防备,舍了自己的心,就沉沦吧。
但她终究还是保持着最后的一丝清醒。
很早很早以前,她就不相信才子佳人的故事了。她相信「有情人终成眷属」,问题在成为眷属之后…往往不是那么美丽。她的爹爹,如今官拜翰林监修的顾翰林,长房嫡孙,七岁起就独居一院,让曾祖父和祖父亲自教养,年方十七就一甲传胪(第四名,探花之后),后被点为庶吉士,直接进了翰林院。
到他二十岁之前,一直都战战兢兢的履行长房嫡孙该有的责任和义务,循规蹈矩到极点。唯一做过最破格的事情,就是在春社日,见到她的母亲,一见钟情,痴恋得名动京城。
那时还是少年郎的父亲,先是求了祖父祖母上门说亲被拒,然后就每日写一封信给外祖父,求他看过之后代转给母亲。每日公余就坐在外祖父家附近的茶楼,一坐就是一天。因为那座茶楼可以看到祖父家的围墙,和高高伸出墙外的杏树。外祖母极不愿意这桩亲事。少年得意大不幸,这孩子不到二十就得了进士,还一甲传胪,又不顾礼教的痴缠,悄悄儿也就罢了,偏宣扬得满城皆知,破坏女孩儿家的闺誉,不会是个好对象。
祖母也不乐意。倒不是儿子痴恋的对象有问题…人家世代笔墨相传,治家极严,是清贵的书香门第。但是她向来冷静沉着,又在社交场合见过这位小姐,外似软善,内却刚毅不拔,自家儿自家知,绝对不会有善终的。
但男人想得总是没那么深远。外祖父被这个才华洋溢的少年感动,祖父也想攀上清贵,最后半推半就的成就了这桩亲事。
门当户对,才子佳人。英俊少年痴恋爱慕,美丽少女羞赧窃喜,终究成就大好姻缘。简直可以当话本子的题材了。
母亲进门后,三年生两,生了她哥哥和她。一子一女,恰恰是个好字。初入门的母亲侍公婆极孝,与妯娌和睦,全家没有一个人说她一个不好。
她似乎已经完成了一个妻室所能完成的,最重要的一切。
但是,年年都有春社日,岁岁都有娇美少女。春兰秋菊,各有擅场。象是食髓知味般,每年春社就是父亲的猎艳日,让顾翰林博得一个风流名,却不薄幸--让他热烈追求过的寒门少女,都纳入家里成了妾室,给人个交代了。
可母亲不这么认为。
她一年一年的恨,恨父亲的薄幸,恨那些自以为是的妾室。渐渐累积,终究象是最暴烈的、名为怨恨的毒凶猛的发作,才会公然毒杀了魏姨娘。
但毒杀了魏姨娘,却没敉平她的怨恨。只惹来一大堆麻烦,让祖母解除了她管家之权。但这些她都不在乎,只有她的怨和恨越来越累积,越来越深厚。
顾临一年年的看着母亲的不幸和带给别人不幸。她怨恨一切,怨恨薄幸的丈夫,怨恨待她礼貌却疏离的长子,怨恨所有的庶子庶女,更怨恨后院那些姨娘们…特别是她的女儿,她的嫡长女。她的长女明明知道她所有的痛苦和不得已,却和她作对,总是护着那些小杂种。简直是叛徒,养了一只咬自己的白眼狼。
恨透了顾临,恨得不想再见到她。果然是那畜生的种,长得那么像误了她一生的男人。连心肝都朝着那些小娼妇生的小杂种,就不该生下她,或者一出生就该把她溺死。或许是亲生女儿的缘故吧。所以她亲娘毫无掩饰,对她率直的说过许多难听的话,那时她在祖母的庇护下,常感伤心欲绝。
但祖母却不偏不倚的叙说了往事,语气很惆怅,「刚嫁进来时,是多软善一个孩子…她终究是你的母亲,你该知晓前因后果,不要一味的怨她。」祖母顿了顿,语气更怆然,「要怨,就怨我没把自己儿子教好。」
后来她渐渐长大,苦笑连连。怨祖母么?七岁以后父亲就不在母亲跟前了…曾祖父和祖父对父亲寄以厚望…勋贵之家,祖父却是末代侯了,已经是第五代。如果父亲没有出息,这个勋贵末裔之家,注定要衰败下去。
的确,父亲出息了,顾家安泰了。儿媳妇的闹只是女人家不懂事,娶妻不贤。男人三妻四妾,理所当然,有什么好闹的?祖父就常拿祖母当例子,说娶妻就该娶祖母如此贤惠的妇人。
只是祖父不知道,祖母淡漠的说过,「纳一个也是纳,纳一群也是纳。纳一个来专宠才是后院起火,家翻宅乱呢。既然要纳,就纳个七八个,热闹死他。兵法就是这时候用的,到时候隔山观虎斗,还可以欣赏你祖父焦头烂额貌。」
祖母是聪明的,她一辈子都把自己的心守好,反正她该生的儿女都生了,义务也尽了,爱谁谁去,过好自己的日子就对了。
祖父一直不了解祖母,但也不妨碍他对「贤妻」的满意。唯一一件让他不高兴的,就是「贤妻」不顾他的意愿,将大女儿嫁给一个只有秀才功名的行路小商,那是他们成亲以来,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的争吵。
「自己的亲生女儿,又是唯一的一个,自然偏宠些。」有回祖母说溜了嘴,「历代的绝命书…我大概是没看完的唯一嫡传。字字血泪…我不希望你大姑姑以后也写这样的绝命书。」
她懂,其实顾临真的懂。是没有机缘没有对象,若有机缘有对象,拼死也会希望能让自己女儿(假如她有的话)能有脱离这种不幸的机会。
所以她才会把顾姝嫁给四郎。是,商人重利轻别离。但四郎不是普通的商人,是她吃过无数苦头没委颓自弃,反而力争上游的庶表弟。
或许人就是需要吃过很多很多苦头,把杂质都淬炼干净了,才能有机会成为值得倚赖信靠的男人。
有机缘有对象,她连庶妹都愿意为她打算一场,何况自己亲女儿?
那时她回去和母亲激烈争吵,吵出了顾姝的亲事。不太过问母亲后宅事的祖母,有些忧郁的把她叫来,问她是否怨过家里硬把她嫁去谢家?
「没有。」顾临想也没想就回答,「真的。嫁到哪家去,其实都差不多。」
她并不是安慰祖母,而是真心这么想的。才子佳人两情相悦?瞧瞧她父母亲就明白了。所有美好的故事,往往只有开头没有结尾。后续总是惨不忍睹,血泪斑斑,殃及无辜和有辜。
甚至,她也不认为嫁给那个榜眼郎会有什么好的…最好的结果也只是纳妾时跟她讲一声,相敬如宾。但婆母都是差不多的,后宅妾室们的争宠和堵心,也都是差不多的。
毕竟成亲前谁也没见过谁,两个陌生人得被迫绑在一起,心性不合简直理所当然。但还是不和的好,不和为好。琴瑟和鸣个三年五载,然后一朝生变…像她母亲痛苦至今。
作人莫作妇人身,百年苦乐由他人。
嫁给谁都是一样的。丈夫出不出息,也不影响后宅人口多不多,更不影响婆母讲不讲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