烂熟(14)
作者:芝喜
隔壁满家,满月捡起块石头,随便在水泥地上画几笔,陈岚都觉得自家闺女天赋异禀,给她报少年宫学美术,非要验证骡子能生小马驹。
所谓的天赋都是花钱砸出来的,知道陆大军没有闲钱,问起兴趣爱好,陆启明总是懂事地说没有。就连平时看课外书,他都会趁休息时间,去书店蹭免费的。
不蒸馒头争口气,陆大军开始寻找商机。他一小学同学,最早卖俄罗斯小商品的,后来在电商平台越做越大,挣了一大笔钱,鸟枪换炮成了大老板,在一线城市又买车又买别墅,人家知道他混得不好,有心想帮他。
这次出远门,陆大军依旧把陆启明托付给满家。
陆启明十二岁了,除了脸上的少年青涩,已经可以独立照顾自己。但说到底还是个孩子,陆大军不放心他,安排他每天去满家吃饭、写作业,晚上再回隔壁自己家睡觉。
到了周末,陆启明写完作业,辅导完满月作业,就去店里帮爸爸边叠金克子边看店。
满月嘴上嚷嚷着帮他,没一会儿就像浑身长刺坐不住,跑出去和朋友满胡同扯着嗓子瞎疯瞎闹。
同学朋友找陆启明玩,他都会搪塞还没写完作业,从不提在店帮忙,他不愿意让同学知道家里做殡葬用品的。
记得初二那年,男生之间流行起玩网游《穿越火线》。放学后,不少男孩会偷溜去网吧,要是被家长发现回家免不了一顿揍,还会断了零花钱。不过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后来就改成谁家有电脑,就拿谁家当聚集地。
休息日,班里几个男生约着去班长家玩。等到了班长家,发现他家住的门市,墙上挂满了花里胡哨的三点式。全是很暴露,很夸张的款式,那时候他们还不知道“情趣内衣”这个词。
班长是个开朗阳光的男生,父母热情忙前忙后洗水果招待。结果,第二天班里就传开了,那几个男生背地议论班长的父母晚上不做正经事,还意淫模仿他的母亲晚上穿上扭啊扭。
被班长撞见,和人打了一架,老师请来双方家长两头调解。翻来覆去的合楞话,什么孩子不懂,孩子还小,童言无忌,口头训诫,互相道个歉还是好朋友,这茬儿就算过去了。
班长开始变得沉默寡言,身边的同学有意无意疏远他,仿佛他才是做错事的人。而始作俑者安然无事,像从未发生过一样无所谓,年少无知成了恶意最好的保护色。
同桌无意间提到陆启明身上有股香香的味道,问他是不是偷喷了女人的香水,还嘲笑男生喷香水娘娘腔。
陆启明头埋在书桌堂装作翻找东西,撒谎称家里人烧香拜佛的线香熏到了衣服上。如果知道他家是做什么的,就不是香味,是避而远之的死人味了。
少年披上虚假的盔甲,不过是为了越过荆棘,保护自己。
陆启明和满月的学校挨着,两所学校隔着一道栅栏墙,共用一个外包午餐公司。到了中午饭点,中间的门敞开随意通行。
陈岚嫌外面的饭不如自己家做的干净,每天中午都按时按点给两个孩子送饭,也幸得她的营养餐,陆启明初二就蹿到了一米七七。
见满月一个人来取饭盒,陈岚急着去熏酱馆帮忙,让满月把饭盒给陆启明送到班级。
满月提着两个饭盒颠颠去了隔壁的教学楼,对照着班牌,找到初二在三楼。
站在教室门口,她伸头朝里面看了半天,乱哄哄的一片,没有见到陆启明的身影。
坐在靠门边的胖男生,囫囵咽下嘴里的饭,问她:“找谁啊?”
满月丝毫没有到了陌生环境的拘谨,笑出一颗小梨涡,生脆说:“找我哥哥。”
胖男生犯难,“你倒说个名啊,不然我咋给你找。”
“我哥哥叫陆启明。”
“啊,陆启明去办公室给数学老师送卷子去了,等会儿就回来了。”
看胖男生舀着勺子往嘴里大口送饭,饭菜的香气扑鼻。满月咽了咽口水,肚子饿得叫嚣。可等不了了,她大大方方走进教室,把不锈钢饭盒放到胖男生的桌面,嘴甜说:“哥哥,你能帮我放我哥哥桌子上吗。”
“好说。”胖男生撂下筷子,两三步走到,座位按照考试成绩排名,陆启明就坐在第一排靠窗的座位。
为了表示感谢,满月从校服口袋里掏出一个折纸送上。胖男生接过,一看吓得直接扔到了地上,手在裤子上擦了擦。
“哎呀,这不是给死人烧的吗,你咋有这玩意呢。”
满月不以为意,捡起来吹吹沾到的灰,强调说:“这是我哥哥叠的,我哥哥手可巧呢。”
小姑娘口气炫耀,当成宝贝举着晃了晃,爱不释手。
正午阳光充沛,陆启明跑去校门口发现陈岚不在,回到教室看见满月举着晃眼的金色,眼睛像被太阳的强光直射,刺痛的感觉直戳心脏。
课桌过道狭窄,少年校服扬起,奋力地从后门冲过去,抢下元宝紧紧攥在手中,尖角硌得手心疼。
“你怎么来了。”陆启明额角绷紧问满月。
胖男生指着十点钟的方向,抢话说:“你妹妹给你送饭,我给你放桌上了。”
“谢谢。”陆启明留下一道语气生硬地道谢,强势地拉着满月走出教室。
“哥哥你慢点儿,我鞋都快跟不上脚了。”
这个时间都在班里吃午饭,走廊静悄悄没有人过往。陆启明在楼梯拐角停下,清俊的面庞神色凝重,眉宇间笼罩着令人生畏的严肃,他和满月说:“以后不许来学校找我。”
满月一脸天真,眨巴着大眼睛,问他,“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你就记住不要来找我,还有……不许告诉别人我爸爸是做什么的。”
“哦。”满月急着吃饭,没有延续往常的刨根问底。
小姑娘嘴上答应得好,但心大,没过三天就忘脑勺后面了。放学后,又颠颠去找陆启明一起回家。
轮到陆启明值日,按照惯例女生负责擦黑板、扫地,男生负责去水房打水、擦地。他回来撞见胖男生拄着拖布杆,和一个穿着小学校服的女生聊得热火朝天,女生正是满月。
胖男生嗓音洪亮:“你看的都是小儿科,我看过《贞子》。一个穿白衣服的女人披头散发从电视里爬出来,没有脸。那片儿在电影院里吓死过人,我家有碟,等哪天借你。”
满月攥紧书包背带,自己给自己壮胆儿,“我让我哥哥陪我看,我哥哥胆子大,啥都不怕。”
胖男生掏出一盒大大卷,撕下一截分给满月,自己也塞嘴里一截,边嚼边接了句:“他家卖死人玩意儿的,当然不怕,死人都不怕,还能怕鬼。”
“你小声点儿,我哥哥不想让别人知道他爸爸做殡葬的,注意保密,也别告诉他咱俩说过这事儿。”
装满水的桶脱手摔在地面,响声惊动了教室里的所有人,大家视线齐齐望过去。
满月吓了一跳,费劲巴拉吹得大泡泡爆了,糊了满嘴。见陆启明站在后门,她飞快跑过去,举着雨伞在他眼前晃了晃,下巴仰得高高地说:“外面下雨了,我猜你肯定没带伞,特意来给你送伞的,我好吧。”
这一刻,陆启明并没有感觉到温暖。他低头看着那双漂亮的眼睛,竟然在无辜的眼神中看到了和那帮男生一样,所谓天真纯粹的恶意,甚至还多了一层背叛。
回家的路上,陆启明一直没和满月讲话,单手插在裤兜里,若有所思地捻着捡来的石头。
快到家楼下时,陆启明改变了原本的回家路线。满月信任地跟着他,还傻兮兮问:“哥哥,你要带我去哪儿玩啊?我作业还没写呢。”
陆启明没有回答,两人走到胡同背街的一条死路,左面立着一堵生苔藓的砖砌矮墙,右面虚掩着一扇破木门。
少年紧抿着唇,一脚踹开木门。
阴沉的天色,逼仄的空间黑魆魆望不见头,门里散发着呛人的霉味,里面是通往地下室的入口,之前用来停放自行车,现在闲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