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夜(84)

作者:水一间


喝完粥,趟回床上闭着眼缓了片刻后,陈洵像是突然想到什么,翻身坐起,探身到纪廉那侧的床头。

纪廉的全家福还摆在床头柜上的老位置。

陈洵将照片拿起来,再次仔细看了眼他的父母。

照片上的男人眉宇间凌然又带着些疏离。他在纪廉五年那年就去世了,死因陈洵并没问过。

一旁女人笑得像夏天热融融的太阳,热烈而灿烂。纪诚光失踪后,她发了疯,上吊自杀了。

不过一两岁大的纪廉被男人抱在怀中,耸拉着手指,对镜头比了胜利的手势。

陈洵愣怔着对着照片看了许久,之后将照片翻到背后。

“Do not go gentle into that good night.”

照片背面写着狄兰托马斯的诗。出自六岁纪廉之手。

那年他们第一次相遇。在江阁校外。在他八岁生日的那个夜晚。

纪廉穿着黑色的毛衣,藏青色的牛仔裤,蹲在人行道的香樟树下,背靠着香樟树树干,几乎和夜色融为一体。陈洵经过他时,差点一掠而过。

那一晚躲在夜色中的小男孩,究竟出于什么心理,在这张照片背后写下这首诗?

陈洵将照片放回原位,倒回床上,闭上眼,脑中再度响起昨晚纪廉的话。

“凶手是故意的。”

陈洵不禁又睁开眼。

一个假设在脑中逐渐成形,他内心千百种情绪交织在一起,如纷乱的细线捆住了他跳动的心脏。

他看回床头的全家福。

这张全家福,还有背后的诗,难道当初是纪廉故意摆在这,让他看到的么?

陈洵将昨天的衣物塞进书包,回了自己家。

虽然烧刚退,但凭着过硬的身体素质,走了一段,又出了一身汗,他已经感觉好多了。

感觉家里暂时没人,白雁大概是去买菜了。只是时间未免晚了些。

陈洵带着脏衣服走去阳台,扔进洗衣机。等它清洗的过程,他的思绪同洗衣机里的衣服一样,不断旋转。

清洁工和江阁前校长,这两人同纪诚光之间能有什么关联?

陈洵双手撑在洗衣机上,紧皱起眉思索着。

这时门外突然有了响动。陈洵回过神,直起身走出阳台。

抬头发现屋里有人,白雁下意识惊叫了声,看清对方是陈洵,按住胸口喘了口气。

“你回来了啊?”

“嗯。”

白雁打开了灯,看着他走近几步:“怎么嘴唇有点白啊?”

“没啊。”陈洵心虚地擦了擦嘴,侧过脸去。

“我还以为你身体不舒服呢,看你脸色怎么不大对。”白雁说着转身将菜放进厨房,“昨天晚上纪廉还好吗?”

陈洵含混地应了声:“还好。”

“那你和他和好没?”

陈洵看她一眼,牵强地点了下头。

“那就好。”

白雁宽慰地笑了笑,走回厨房。

“既然你以后想当警察,就该知道,看人的情绪不能只看表面。有些人是喜行不于色的。”

她背对着他,打开了水龙头,边摘去坏菜叶边说。

“你以为他不开心,其实他很开心。你觉得他不难过,其实他很难过。这种时候你不要从他的神情判断他的情绪,得靠你的直觉去感受。你不是想当警察吗?警察办案有时也得凭直觉。”

陈洵在客厅沙发坐下,没接话。他知道白雁说得没错。虽然“直觉”无法作为呈堂证供,但在查案的过程中,直觉判断直接关系到警察能否找到关键线索,最终能否侦破案件。

“刚才我去菜市场,听人说,闫烨二次开庭的判决书下来了。”

她回头看了陈洵一眼,又转过身去。

“怎么判的?”陈洵低声问。

“死刑。”白雁回,顿了顿道,“那小伙子有过伤人袭警的前科,蹲过几次牢,否则不会判这么重。”

“……是么。”

陈洵伸手打开电视,换了几个频道,最后停在了《致富经》。

节目正在介绍一位大叔种树的发家史。

陈洵沉默着盯着屏幕上晃动的树,想起纪廉总望着的学校里的那棵银杏树,思绪飘忽出去,直到被白雁的喊声拉回。

“吃饭了。”

“来了。”

陈洵关了电视走到餐桌边坐下。

白雁来回端菜的片刻,感慨道:“好好的一家四口,现在只剩夫妇两人。想想那对夫妻真是可怜,女儿死了,现在儿子又被判了死刑。”

白雁坐定下来,见陈洵望着桌面默不作声,以为他是在内疚,拍了拍他的手背。

“人各有命,那是那孩子自己的选择,你也不用太内疚了。”

顿了顿,她像是想到了什么,嘴角露出了一丝宽慰的笑。

“而且你也救过人啊。”

陈洵伸手拿筷子的手停在了半空。

“还得了什么创伤后遗症,那会儿害我担心死。只能说老天还是想留下那孩子的,派你把她救下了。”

白雁自顾说着,并没发觉陈洵脸色的变化。

“等熬过这段最难熬的日子,按纪廉的脑子,肯定能考上最顶尖的大学,说不定还会被公派去国外留学,学成归来成为哪个领域出名的科学家,造福全人类。你也算做了大善事。”

陈洵沉着脸往嘴里塞了口白饭。

造福全人类……做了大善事……

假使案件侦破,纪廉被确定为杀人犯,他妈会作何感受?陈洵不禁想。呼吸又开始不畅。随便吃了几口,他便放下了筷子。

“我吃好了。”

“已经吃饱了?”白雁诧异地看他一眼,“才吃这么点,你真的没事?”

“嗯。”陈洵站起身来,“不是很饿。”

白雁只当他还在为纪廉奶奶病逝的事难过,叹了口气,收了陈洵的碗筷,低声道。

“亲人离世真是世上最痛苦的事。”

陈洵走到书房门口,听了她的话像是突然想到什么,停下脚步,转回身来。

“妈,你知道闫苓的父母是做什么的么?”

“嗯?”白雁愣了愣,抬头看他,“怎么突然问这个?”

“你刚才去买菜不是听人说了闫烨的事么。有听说他父母是做什么的么?”

“闫苓写给你的那封信上好像有写嘛。”

白雁说完捂了捂嘴,提到未经允许私自看信,她怕又惹陈洵不高兴,看了陈洵一眼,确定他没生气才放下手继续。

“她爸先是干工程的,后来精神出了问题,就去一所中学当杂工了。”

陈洵默默听着。

“哪一所中学?知道么?”

“好像是陆港中学。”白雁说。

“陆港中学?”陈洵一怔,为了核实,又问了遍,“你确定吗?”

白雁回忆了几秒,点了点头,“对,我想起来了。是的。”

陈洵不由心跳加速。

陆港中学,闫耀生呆的学校竟然就是纪廉就读的中学。

“闫耀生是哪年去的陆港中学?”

“这我就不清楚了。”白雁疑惑道,“你打听这个干什么?”

“没什么。”陈洵失神地摇了摇头,随后走向书房,“我去写作业了。”

第64章 《真理的这一面》(5)

闫耀生疯前就在纪廉就读的学校当杂工,陈洵认定这并不是巧合,于是借着外出跑步的由头,在闫耀生所住的小区守了三天。

这天清晨,陈洵终于见到了闫耀生。在小区旁的一家面馆。

陈洵经过时,周围已然围了一圈人。一个服务员正在试图劝架。

陈洵很清楚地听到了男人的吼骂。

“大清早的,别他妈在我店里发疯!给我滚出去!”

路过的行人也被这骂声吸引去注意力,纷纷朝人群中心望去。

陈洵愣了几秒,正要继续往前走,一个人突然揪扯着另个人从人群中冲撞出来,又齐齐跌到了地上,依旧扭打在一起。

“我叫你别神神叨叨的在我店里吓唬人!听不懂人话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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