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夜(63)
作者:水一间
我从小就是个缺乏勇气的人,不敢说话表达自己,在学校里跟不熟悉的同学说话时,甚至不敢跟人对视。
在我八岁前,我爸还是个正常人,那会儿他做工程承包,能挣很多钱。但他还在外面放贷,后来不知为何突然中了邪,放贷收不回,欠下大笔钱,成了半人半鬼的精神病人。
我妈并不爱我爸,没认真照料他,在家烧香拜佛,还在外面有了情人。我并不恨她出轨,甚至理解她。这个家早已分崩离析,靠她一人支撑的话,她也会疯的。她必须得寻找到一些人生的寄托。
在熬不下去的时候,有个男人给了她丁点爱情的甜头,告诉她一句:“我想你。”该是多大的诱惑啊。我明白的,可我还是怨恨。既然她不爱我爸,也不爱这个家,何必要在生下我哥后,再生下我呢?
而我哥,他曾经也是个充满勇气的人,可惜只是曾经。大学创业失败后,他变得一蹶不振,吃喝嫖赌,反复出入派出所,变成一个不折不扣的废人。我看着他一步步滑入深渊,身上仅存的活下去的勇气也一点点消失了。
就在我感到人生灰暗得无以复加的时候,我遇见了葛佳。
我终于拥有了第一个朋友。我真的很珍视这份友谊,无数次感激葛佳能将如此普通的我当做朋友,我小心翼翼地呵护着,守卫着这份友谊,但令我难过的是,后来我还是失去了她,更令我痛苦的是,问题出在我身上,因为我无法控制对她的嫉妒。
我嫉妒葛佳比我更早地认识你,嫉妒你曾救过她,嫉妒她有这么一段独属于你和她的故事。过去我坦然接受自己不配拥有喜欢,可这次,因为命运为她和你设计的这出精彩的编排,我陷入了自卑和嫉妒的漩涡中。
我讨厌自己平凡的相貌,讨厌自己初中跟你同班三年,却只能做被忽视的那个路人甲。
因为这事,进入高中后,我和葛佳变得疏远,甚至到了几乎互不联络的地步。但我还是会观察你,也觉察到你对她的喜欢。
命运当真喜欢嘲弄我,给我一次又一次的打击,夺走了我的暗恋,夺走了我的友谊,扔给我破碎的梦想,分崩离析的家庭,还要置我的哥哥于死地。
当你读到这封信时,大概已经知道吧,我哥杀了刘贤武,也就是我的舅公。我和我哥都讨厌刘贤武,因为他总讥讽我们一家,将我们一家的尊严丢在饭桌上肆意践踏,但我对他的讨厌止步于讨厌,而我哥最终决定杀掉他。
其实我也算半个帮凶。
那天他打电话来,那大概是他疯狂前理性发出的最后一声求救,可我只是回了他一句“去死吧”。
我抱着侥幸心理,希望他能逃脱罪责,至少多活几年。我知道这样的想法不对。可警察很快找到证据,确定我哥是杀人犯。他被捕前,还在网吧看那首狄兰托马斯的诗。
您啊,我的父亲。在那悲哀的高处。
现在用您的热泪诅咒我,祝福我吧。
真是疯得不轻。可笑的是,那首诗还是我告诉他的。说实话,我也很喜欢这首诗。看来我也是疯的,被这稀烂的命运逼疯的。
我的父亲还活着,其实他也早就死了。
你知道这首诗吗?
我听说你的爸爸生前是个警察。他一定是个正义的好人。你会想他吗?你会恨老天早早将他带走吗?好多坏人坏事做尽,却还活在这世上,你会觉得命运不公吗?
我哥进了监狱,这次不比他之前打架滋事,过了十天半个月就能出来,这次说不定会关十几年,说不定永远出不来,会被判死刑。
我后悔了,那天对他说“去死吧”。
我真的好难过,好痛苦,我看不到未来的光了。
知道我哥真杀了人那天,我终于忍不住联系了葛佳。我们不再是好朋友了,但我在绝望时,能想到的唯一一个倾诉对象,依旧只有她。
葛佳安慰了我,告诉我,你会去安南大学游泳馆参加比赛。于是我特意坐了很久的车去看你,结果却发现你并没有上场。
我坐在不远处,看你为队友欢呼,同夺了冠的队友抱作一团,又意识到,你连做‘放弃’这个选择时都充满了勇气。
陈洵,你会过上自己想要的生活的,对吧?
十五岁生日时,我许下的第二个生日愿望就是希望你永远快乐。
希望这个生日愿望能够实现。
写完这封信,我的心情并没有变好。对不起,我这么自私,告诉你这些。我应该把秘密保守一辈子,你没有义务分担一个陌生人的痛苦。
原谅我的自私吧,临死前向你倾诉这些痛苦。
祝愿你有无比光明的未来,祝愿你是永远快乐的游泳少年。
你曾经的同班同学 闫苓
第48章 《安然入睡》(1)
当盐帆在风暴般的歌声中崩裂,
所有溺水者的呼喊逆风游动。
——狄兰•托马斯《静静地躺下,安然入睡》
头顶刺目的日光灯,两边惨白的墙壁,还有踩在脚下的冷硬瓷砖。医院是半个阴间,即使再敞亮,也永远弥漫着消毒水的味道,还有死亡的气息。
电梯到底,陈洵率先跨出一步,望了眼紧闭的手术室大门,想要再移动脚步,却发现艰难得如同在泥泞中前行。
葛佳先一步赶到医院。陈洵找到她时,她正坐在急救室门外的长椅上。陈洵朝她看了眼,之后转向她对面长椅上坐着的一男一女,正是闫苓的父母。
闫耀生穿着黑色羽绒服、西装裤,棉鞋,弓着背,头低垂着埋在两臂,浑身不住颤抖。
周芳穿着件暗红色的夹袄,黄色卷发散乱地荡在脑后,双眼又红又肿,不断淌下泪却不擦,呆滞地盯着地面。等她转过脸来的一刻,陈洵认出她来。
那晚环抱着蔡兴的女人,就是她。
磅礴的压抑和悲戚足以吞噬所有伪装出来的镇静。
陈洵挨着纪廉在椅子上坐下。葛佳深深看他一眼,望向急救室门上的红灯,“刚送进去不久。”
“嗯。”纪廉简短地应了声。
陈洵双手交握着搁在膝盖上,盯着脚下的瓷砖。
周芳这时朝他们看过来,问:“你们俩,谁是陈洵?”
陈洵直起身说:“是我。”
周芳眯着哭肿的眼睛,冲他上下仔细打量了片刻,没做声。
闫苓的其他家属也陆续赶来。陈洵和纪廉在这场合下愈发显得像是两个局外人。但大家都无瑕在意他们两个,围在闫苓父母身边。
时间滞留在空气中,像驻留的病斑,赖着不走。不过半小时,却久得仿佛过了几个世纪。
急救室的门猛地打开,随后医生走出来。周芳猛地站起身,冲到门口,拥向医生。
“医生!医生我女儿……”
周芳话还未说完,医生便打断了她。
“很抱歉。”他摇了摇头,像过去多次跟其他人说过的那样,说完之后匆匆往前,留周芳愣在原地。
来的亲属也跟着呆住。也不知道是谁率先发出一声凄厉的哭嚎,之后哭声此起彼伏。
“他这话是什么意思?”闫耀生神情恍惚地抬起头来,如梦初醒。
陈洵看着周芳眼中丁点的希望陡然熄灭,又恢复到刚才见她时没了魂灵的模样,不忍再看下去。
之后的事态发展一发不可收拾。
周芳像是疯了,拉扯着闫耀生,歇斯底里地哭喊:“都怪你!都怪你!”
闫耀生则大声叫喊着“疯子”,把她推开,指着她说,“你别过来!”
“你才是疯子!疯子!你才是疯子!”
周芳愤怒地将闫耀生按倒,两人在地上相互撕扯。场面乱作一团。
几个男人冲上来拉架,警卫也跑来,拖着闫耀生的胳膊,拉扯开两人。
周芳从警卫身下挣脱,冲过去掐住闫耀生的脖子,流着泪尖叫,“我们全家都被你毁了!你去死!去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