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夜(43)

作者:水一间


继续训练了半个多月后,王教练又带陈洵去医院复检。

回去的路上,王教练提到陈教练跟他提议,十一月比赛把他换下,让龚岩上的事。

“龚岩跟你说了么?”

王教练用试探的口吻问。

陈洵点点头:“说了。”

“你怎么想?”

“我觉得挺好。“陈洵坦白道。

“本来就是谁状态好谁上,公平竞争,现在我的确没他游得快。”

“嗯,”王教练沉吟了声,过了片刻又问,“陈洵,你喜欢游泳吗?”

陈洵迟疑了会儿才回,“喜欢。”

王教练从后视镜里回看他一眼,捕捉到他脸上的心虚,不禁又问了遍。

“真的?”

“嗯。”陈洵点点头,之后犹豫道,“但是……”

“但是什么?”

陈洵低头盯住球鞋。

王教练见状鼓励他道:“你尽管说出来吧。”

陈洵这才缓缓抬起头。

“您说过的,教练,要想真正把一件事做到顶尖,单靠喜欢远远不够的。”他说,“还得热爱,得有跟它耗一生的信念。”

“那你有这份信念吗?”王教练问。

陈洵踌躇几秒,摇了摇头。

“没有。”

说完他抬起头来,目光坚定地望向前方,盯着王教练露出的半侧脸。

“我想当警察。”他说,终于坦白了自己的梦想。

“警察?”王教练愣了愣,问,“像你爸那样?”

“对。”

“怪不得。”王教练恍悟地点点头,“我就说,就算受过伤,你也不该是这水平。”

王教练打过方向盘,看着前方的路驶过一段路,从后视镜里深深看他一眼。

“也是条出路,你爸牺牲了,你作为烈士子女,享受应有待遇,考警察也容易些。”

陈洵打断他,“不,我打算按正常路子考警校。”

王教练问:“那你妈妈知道你的想法吗?”

“不知道。”

“为什么不告诉她?”

“她会害怕我当了警察也像我爸那样。到时真就只剩她一个人了。”

“既然知道会让你妈伤心,为什么还坚持想当警察?”

“没别的,就是想抓坏人。可能教练你觉得我的想法幼稚,但我仔细想过了,不是一时兴起。”

王教练听后没做声,若有所思。

直到将车开到游泳馆的停车场,两人从车上下来,王教练揽住陈洵的肩膀走出一段,才又开口。

“这是你最终的决定了?”

他再次确认道。

“你才刚上高中,近三年后才高考,而且你游泳的黄金期都还没开始,你有大把的时间考虑清楚。”

“我想得很清楚,教练。”

陈洵知道,既然已经聊到这了,如果再模棱两可下去,往后的挣扎只会更多。

“其实我一直在想怎么跟你提这事,我也一直没有这个勇气,害你在我身上白白浪费了那么多精力时间。”

陈洵看着王教练耳边的白发,那是他把时间耗在他身上的凭证,结果他却中途放弃,再给不了他想要的回报。

“对不起,教练。可我真的决定了。未来该走哪条路,我想按照自己的想法来。”

“我知道了。”

王教练应了声,语气十分遗憾。

“可陈洵,这世界并不如你所想的,非黑即白。当你真的踏上这条路,可能会失望的。”

王教练说,

“你可能会发现原来这职业远没有你想象得那么美好崇拜,还不如游泳来得痛快。你执行的正义,可能只是相对的,面向大部分人的正义。它于部分人而言,可能是另一种罪恶。”

他苦口婆心地提醒陈洵。

“‘法制’这两个字是冰冷的,在人情面前,有时它扮演的是个反派角色。”

他希望陈洵能明白,他并不是想硬劝他留下来,只是想善意地提醒他,他的想法在他看来过于简单了。

陈洵停下脚步,转过头来。

“教练,你这些话,在我爸还活着那会儿,就已经跟他争过无数次了。”

“那你是怎么想的?”他问。

“情是情,法是法。法制固然冷酷,但这也是它的光辉所在。怀疑真相,逃避真相的人,没资格当警察。”

他说得掷地有声。

“既然我想当刑警,我就做好了在执行正义的同时,成为一个不折不扣的‘恶人’。”

王教练听他说完,努着嘴兀自点了点头。

“不过,教练,”陈洵重又面露难色,说,“我想考警察的事,你能先别跟我妈说吗?”

王教练看着他,问:“那你想什么时候告诉她?”

陈洵低下头沉默了会儿,抬起头道:“等龚岩为我们队拿了第一,我退队之后。”

王教练问:“你怎么知道他能拿第一?”

陈洵说:“我相信他。”

王教练思考着走出一段,最终点了头。

第31章 《我们躺在海滩上》(3)

时间推移到十一月中旬。一转眼,陈洵已经在游泳馆训练了一个多月。

这天,江阁中学举行期中考试,陈洵提前一天回学校参加考试。到家当晚,林达约陈洵出来打球,陈洵想着临阵抱佛脚也无济于事,欣然赴约。从林达口中,陈洵得知闫苓一直没来学校,之后几次跳投连篮筐都没沾到。

休息时,几人就近找了片草地坐下,有个男生说他就是开晨初中毕业的。

“陈洵你不也是吗?你几班的?”

陈洵报了班级,男生听后诧异地说:“那你不就跟闫苓同班的吗?怎么会不认识她?”

陈洵揪起地上一根干草,在指间绕了几圈,张着嘴迟疑了片刻,最后闭上了嘴。

之后男生告诉陈洵,如果他想知道闫苓的事,应该去问葛佳。

“葛佳是闫苓的朋友,当时在开晨中学特别受欢迎,听说好多人追她,她就经常把男生送她的吃的带给闫苓,两人关系特别好。”

“是么。”陈洵把手中揉碎的干草扔到地上,没再做声。

散场回家,陈洵跟林达同路,手指转动着球,问起林达是否知道狄兰托马斯。

“谁?”

“狄兰托马斯,一个诗人。”

林达反应过来,“哦,你说Dylan Thomas!那个连喝了十几杯威士忌暴毙的诗人!”

“他是那么死的?”陈洵皱了皱眉,“酗酒暴毙?”

“对啊,人称‘疯狂的狄兰’。他写的那本诗集还挺有名,《死亡与出场》,还有那首诗,被诺兰用在《星际穿越》电影里,叫……”

陈洵抢先一句,说:“不要温和地走进那个良夜?”

“对!就是这个名字!哇,没想到你居然知道这首诗。”说完林达摸了摸头,“不是……我的意思是……”

“没事,”陈洵笑了,“我一个体育生,确实对文学不感冒。”

“那你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一个朋友,他好像很喜欢这首诗。”

“哦。”林达问,“我们学校的吗?他有没有兴趣参加诗社?我认识诗社的人,可以推荐给他。”

陈洵摇头,说:“不用了。”

他想闫烨显然不可能会是个喜欢诗的文青。

一个满身纹身的混混,怎么会知道这首诗?

是谁告诉闫烨这首诗的?

被捕前的十数小时,闫烨坐在网吧里,盯着那首诗,又在想些什么?

期中考试第一天,语文试卷分发下来,陈洵粗略扫了眼,不由庆幸有些诗之前在纪廉监督下背过,他还记得,其余内容靠瞎编至少也都填满了。

数学考试,陈洵努力把会的题全做完后,整张卷子还剩下近三分之一的空白,陈洵同它们对峙了数十分钟,抱着头无声叹了口气。

有那么一瞬,陈洵怀疑自己考警察的想法过于盲目自信了。三年后,当纪廉不费吹灰之力考上顶尖大学,他自问是否也能顺利考上梦想中的公安大学,成为一名警察,答案是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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