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夜(27)

作者:水一间


“纪同学,你爸呢?还没回来吗?”

纪廉的奶奶听到这话先是一愣,之后低下头去,陷入了沉默。

陈洵捧着杯子,心里猛地咯噔一下。

结果纪廉的奶奶沉默了一阵,抬起头来,当真如他所想,说道:“他爸失踪了,很多年没回来了。”

陈洵张了张嘴,视线在她和纪廉之间来回,一时说不出合适的话来。

原来他才是哪壶不开提哪壶的那个人。一不留神就揭了人家的伤疤。

一个小时前,在他家,白雁问起纪廉爸爸的工作,纪廉答得异常冷静从容,令人完全想不到他爸爸居然失踪了。

“对不起。”

他看了眼纪廉的奶奶,眼角已经有了泪光,看着实在心酸。他迅速移开视线,转向纪廉。

“真的对不起,我……”

“没事。”

纪廉摇了摇头,随后站起身。

陈洵无措地看他穿上鞋,回头又看了眼纪廉的奶奶。见她低着头正偷偷抹泪难过,他把嘴边的话咽了下去,站起身,也穿上鞋,紧追上纪廉。

纪廉出门后沿着台阶上了天台。陈洵跟在他身后,走上天台的刹那,风鼓起他的衣角。纪廉径自走去天台的尽头。陈洵在原地顿了几秒,跟了上去。

九月里秋高气爽的天气,这时风里有股特殊的香气,闻着令人不由地有点感伤。至少陈洵此刻有这种感觉,可他不好意思说给纪廉听。

纪廉一如往常地沉寂,双手搭在栏杆上,面朝天空半仰着头,一言不发。

陈洵有些担忧地侧过头去看他。沉默一点点堆叠,变得愈发沉重。秋风根本无法吹散这些沉默,在陈洵胸间压下来,重得他难以呼吸。

“对不起,刚才听你说你爸是律师,所以我以为他……”

陈洵望着远处皎洁的圆月,没敢看纪廉的眼睛。

“他从没回来过?”

刚问出口陈洵就后悔了,但又无法撤回,只能紧盯着纪廉的表情变化,心跳不由加快了许多。

纪廉收回视线,转过身来,背靠着栏杆摇了摇头。

陈洵低下头迟疑了会儿,最后还是闭上了嘴。

既然人已经失踪了这么多年了,那必定是凶多吉少了,再追究下去,不过是为了残忍地满足自己的好奇心罢了。

秋风在这时忽然发力,将两人衣襟吹得猎猎作响,撩得陈洵心头也泛起了酸。

“他失踪那年,我五岁。一年后,我妈上吊自杀了。”

秋风太盛,纪廉的话像从很远的地方飘来,也终于带了丝情绪。

陈洵偷偷呼了口气,攥住了拳头。当事人如此平静,他倒先可怜兮兮起来,未免太弱了。

纪廉说:“我记得很清楚,她吊死的样子。”

陈洵不敢想象那副惨状。

“你当时在场?”

“对。”纪廉点头,顿了顿,说,“就在你生日遇见我那天。那晚我不是走失。我只是不想待在屋里,看她死了的样子,所以出来走走。”

一时间,陈洵震惊得没了言语。他脑中飞快回忆起那晚,在江阁校门外遇见纪廉,他看见纪廉脸上的泪痕。

原来那泪不是为走丢而流的,是为了刚自杀离世的母亲。

原来他的生日,也是纪廉母亲的忌日。

心里有个角落像是堵塞住的水槽,猛地被戳空,于是所有欢快的情绪像水流般飞速旋转,转成一个小漩涡,“噗噜噗噜”往槽孔里掉。

它们迅速地干涸,消失无踪,最后只剩下一个黑黝黝的洞。

纪廉转过脸来,盯着陈洵,说:“葛佳是孤儿。”

“什么……”

“2000年,葛佳七岁,抱养她的爷爷失踪了。那年,她找到我爸,希望我爸能帮她找到她爷爷。可一年后,我爸也失踪了。”

又是一阵长久的沉默。

许久,陈洵长舒口气,说:“敢情我们三个缺爹少娘的都聚一块儿了。”

纪廉仰头望向天上的月亮,没说话。

独自回家的路上,陈洵迎着冷白的月光,眼前是葛佳脸上温柔甜美的笑容,胸间的憋闷愈感窒息,仿佛身处一个拥挤的玻璃水缸里,而他是水缸中那条游不动的鱼。

这世间幸福都是相似的,苦难却有千百种。

早早失去双亲的纪廉和葛佳,同纪廉的奶奶相依为命,要不是纪廉足够优秀,每年都能拿到各种奖学金,他们俩的生活必定比现在艰难得多。

陈洵也终于明白了,葛佳和纪廉之间的扑朔迷离的关系。

他们之间并没有肤浅的暧昧,他们是彼此的家人。

到了家门口,陈洵开锁时弄出了很大的动静。门还没开,白雁抢先一步给他开了门。

“回来啦?”

“嗯。”

陈洵低低应了声,低垂着头盯着地。

白雁自顾走回客厅,重又打开电视。

“怎么回来这么晚啊?纪廉家不是很近吗?”

“去他家坐了会儿。我去睡了。”

说完,陈洵走进卧室,关上门,朝后倒到床上,眼前又浮现起纪廉冷淡的脸庞。

他不敢想,在他爸去世后,假如白雁也离开了他,他该付出多大的努力,才能坚强地活下去。

“你去纪廉家做客啦?那见到他爸没?有没有喊人家叔……”

白雁开门走进来,见陈洵躺在床上,手臂挡着脸,不禁停下愣了愣。

“怎么了?身体不舒服?”

陈洵听到声音睁开眼,看她一眼,默默起身,摇了摇头。

“有点累。”

说完为了不让白雁多心,他重又咧开嘴笑起来。

“也可能回来的时候吹风冷到了。大晚上的温度还降得挺快,嘿。”

白雁见状放下心来,瞪他一眼:“跟我装病是不是?别以为你装病这三天就能不写作业。”

“哎,你怎么把你儿子想得这么坏。”

陈洵说着站起身,推着白雁的肩膀将她送出卧室。

“我明天早上就开始写作业,放心,有纪同学这么优秀的朋友,我一定端正态度,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信你个鬼。”

白雁嘴上这么说,手上却帮他带上了门。

等门落锁,陈洵重倒回床上,眼前是纪廉说话时鲜有变化的神情。

——“警察会抓住所有罪犯吗?”

卧室里,寂静的时间流淌而过。

陈洵胸中仿佛有团被纸包住的火,在某一时刻被点燃后,当下它燃烧得愈发热烈。

陈洵不懂这团火在烧些什么,又为什么会烧起来,更不明白它为何只能在那兀自燃烧,却烧不穿那张包裹住它的薄纸。

第20章 《祷告者的对话》(1)

他的祷告

将溺毙于实墓般深不可测的伤悲,

黑眼的挥手告别,透过入梦的双眸,

拖着他上楼,迈向已然死去的人。

——狄兰托马斯《祷告者的对话》

09年的中秋加国庆一共放了八天。

中秋这天,陈洵跟白雁吃完饭,刚要收拾,正赶上刑警队的钱茂上门来送中秋礼品。

知道钱茂在警队刚忙完就赶过来了,还没来得及吃饭,白雁赶紧把刚才的饭菜拿出来,招待他吃个便饭,一边热菜,一边责怪他来之前不先说一声,不然肯定把菜给他留好了。

钱茂只是笑,不好意思地进屋,连声说:“麻烦了。白姐,真是麻烦了。”

钱茂是陈少华生前的老搭档,比陈少华小三岁,蓄了络腮胡,一直连到耳鬓,长得也胖,看上去有些邋遢,至今未婚,但工作态度认真,和陈少华合作破获了多起案件,革命友情深厚。

当年陈少华出事,钱茂认定是自己的疏失,告知白雁陈少华的死讯时,在电话那头痛哭流涕,来他家时差点给他们母子下跪。因为心有愧疚,又没孩子,所以一直把陈洵当自己的孩子看待。

饭桌上,钱茂吃着剩菜还夸白雁的厨艺有进步,白雁听得都不好意思,起身想再给他炒两个新鲜的,被钱茂赶紧按住了,转头就关心起陈洵游泳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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