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夜(10)

作者:水一间


记得什么?

纪廉犹豫了会儿,最后摇了摇头。这要说不说的,可把陈洵急坏了。

“哎,算了,总之,不管怎么说,谢谢你帮我。”陈洵道,“虽然请你吃了饭,但也没认真跟你表达过感谢。这回我认真说,谢了。”

陈洵朝纪廉伸出手,不等对方回应,一把握住了纪廉的手,以体育生特有的力道使劲摇了摇,最后放出豪言。

“你这朋友我交定了!”

第8章 《寻常的日与夜》(7)

放学时分,陈洵把桌上的书一本本塞回包里,拉上拉链单肩背上后。

林达收拾完书包,正想邀他一起,刚喊出他名字,陈洵连忙转过头来,手指贴在嘴边,朝他比了个安静的手势。

林达见状下意识抿紧嘴。陈洵交代了声,让他们先走,之后蹑手蹑脚躲到纪廉背后,猛地在他耳边喊了声。

“纪同学!”

冷不丁一声,纪廉居然眼皮都不眨一下,反倒是坐纪廉前排的男生,被吓得不轻。

男生不满地皱着眉转过来。

“Sorry!”陈洵双手抱拳,冲他歉疚地笑笑。

男生摆摆手,说了句没事,将脸转了回去。林达几人笑闹着走了。

纪廉这时将视线从银杏树上收了回来,陈洵见状问:“纪同学,你住学校吗?”

纪廉没说话,只是将书包从桌洞里拿出来,书包背到身后,看回陈洵。

“那要不……”陈洵竖起大拇指朝门口划了两下。

纪廉点了头。

“好嘞!”陈洵得意地扬了扬拳头,临走前看了眼教室外。

葛佳没来找纪廉。不知为何,陈洵感觉有点失落。

“纪同学,你回家看书吗?”

一瘸一拐下楼梯时,陈洵问道。

“会。”纪廉道。

“一下子看那么多乱七八糟的知识,脑子里不会混成一团浆糊吗?”

“不会。”

“哦……对了,今天一天怎么不见葛佳来找你啊?”他装作漫不经心地提起。

“没来学校。”纪廉回。

陈洵停了下来:“她怎么了?”

纪廉看他一眼,不紧不慢下了楼才说话。

“病了。”

“病了?!什么病?”

纪廉停下了脚步,转头用奇怪的眼神打量他。陈洵尴尬地摆摆手。

“不是,你别误会。我只是好奇而已。”

纪廉不冷不淡地应了声,回道:“发烧。”

“……哦。”

陈洵点点头,不自然地蹭蹭鼻子。

穿过马路,在一众划区停靠的轿车中,陈洵找到了红色的大众polo。

白雁穿着一套黑色运动服,剪了利落的短发,站在车旁,拿着手机正在讲电话,一副眉飞色舞的样子。

陈洵重又笑起来,看回纪廉。

“纪同学,有人接你回家吗?你家住哪儿?要不让我妈送你回去?”

白雁打完电话,站在不远处看着他们。

纪廉看她一眼,回道:“不用。”

“那你自己回去?”

“很近。”

“行!”陈洵没有强求,“那明天见!”说完将自己塞进了车里。

小polo的空间对一米八的陈洵来说已经小了,他得两腿交叉着才能缩在后座的间隔里。

陈洵第一次坐进这辆车时十二岁,车后座空间坐着还是正好的。那是05年的新年,他们一家还住在镇上,没搬进市里,镇上的人大多都还骑着摩托车。

那年,他们家因为白雁做生意挣到挺多钱,买上了汽车。白雁还在饭桌上洋洋得意,亏陈少华挣不着钱。陈少华则笑称白雁运动员退役,政治觉悟也退役了,把挣钱和工作意义划等号。

新年过后没多久,陈少华在跨境追捕罪犯的过程中被枪打中胸口,最后抢救无效身亡。

陈洵记得那个晚上,他爸的同事钱茂敲响他家的门。陈洵当时已经睡下了,半梦半醒间,隐约听见钱茂的哭声。但他没听见白雁的哭声。

再后来,陈少华被追授全国公安系统二级英雄模范称号。那天的追授仪式阵仗很大,陈洵走出大礼堂,站在三月头的风里,抹抹脸,只觉得天还很凉,热泪转瞬也变凉。

这年暑假,陈洵骑自行车出车祸。出事那天是张少华的生日,陈洵在街上把车骑得飞快,迎面汽车驶来时,一瞬间,他萌生出不闪躲的念头。

人如果不能追寻自己真正热爱的,和死了有什么分别?

若不是那个念头,其实他的腿不会断,躺在医院病床上睁开眼的那一霎,也不会动了放弃游泳,当警察的念头。

出院那晚,陈洵半夜渴醒,在屋里转了圈没看到白雁人影,拄着拐下楼一看,发现他妈坐在车里,捏着他爸的相片,哭得整张脸都涨成紫红色。

等陈洵上车关上门,白雁没立即发动车子,从后视镜里望了会儿纪廉的背影,不禁有些好奇。

“在学校交到新朋友了?”

陈洵跟着盯了会儿反光镜,看纪廉朝车行驶的反方向走,慢慢缩成一个小黑点,消失在人群中,笑着撇了下嘴。

“你儿子我什么时候交不到朋友?就凭我这古道热肠的性格,还有这张能说会道的嘴。”

“你哪儿都挺好,就是多长了张嘴。”白雁没好气地回。

“哼,”陈洵挥挥手,“妈,就说我这个朋友,可不一般啊。”

陈洵将纪廉过去的光荣历史一一说给白雁听,白雁越听越觉得他牛皮吹大发了。

“就这种神童,能认你这种傻子做朋友?”

“嘿,妈,你还别说,人家真就只乐意跟我一个人交朋友。其他人他还看不上呢!”

陈洵说到这,朝白雁快速地眨眨眼。

“哟哟哟——”白雁听得整张脸都皱了起来,“还只乐意跟你一个人交朋友,你快别说了,我都听吐了。”

“我说的事实。”

陈洵嘚瑟地耸了耸肩。白雁瞪他一眼,寻思了一会儿又开口,“你说那孩子叫纪廉?”

“对。”陈洵点点头。

白雁觉得这名字听着熟悉,皱着眉想了片刻,却怎么也想不起来,最后依稀想起好像在哪份初中物理报上见过。上面介绍的神童,物理竞赛连续拿了两届全省一等奖,那个孩子就好像叫纪廉。

“十有八九就是他!”陈洵听后激动道。

“是吧,我说呢,可算想起来了……”

白雁侧头睨了自己儿子一眼。

“人家孩子成绩那么好,智商那么高,你也配跟人家做朋友?”

“你这话可伤害我自尊了啊,我劝你收回。”陈洵道。

“哼。”白雁依旧不依不饶,“人家神童,把你当朋友?是看上你四肢发达头脑简单,游起泳来脑子里全是水,还是看上你出门不长眼睛撞断腿?”

陈洵怼不过白雁,怏怏地撇着嘴坐了回去。

“大雁,你嘴可真毒。”

“你喊我什么?”白雁扭头瞪过去,“信不信我打断你的腿?没撞断的那条。”

“……那我下半身彻底瘫痪了,不还是你照顾我嘛。”陈洵委屈地把高大宽阔的身体缩到靠车门的一角,小声嘟囔,“多划不来啊。”

白雁瞪他一眼,回头后嘴角不禁露出笑来。

陈洵透过后视镜看到他妈在偷笑,跟着笑起来,望了会儿窗外掠过的街景,他头脑中如电影放映,掠过无数的场景,他收回视线,看见后视镜里白雁露出的眼睛又圆又亮。陈洵想象着假使告诉这双眼睛,自己想退出游泳队,考警察,这双眼睛是会烧起怒火,还是陡然积蓄起泪水。

单是想象,陈洵便丧失了说话的勇气,只得警告自己别再去想,脑海中接着又响起纪廉的那句“你不记得了”。

他应该记得什么?他真的忘了吗?

陈洵暗自揣测着,觉出了一丝不安。

第二天还未到七点,纪廉已经到了学校。进到教室,他发现班里已经到了十来个人,而陈洵正坐在他的座位上,望着窗外的银杏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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