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制品(17)
作者:炭烧布朗尼
“那么今天的话,我可以送你回学校吗?”
“不可以。”
季明河回答得斩钉截铁。
“你没有别的事情要问了。”她陈述道,“时间很晚,我该走了。”
“……”
“再见,小河。”
“再见。”
成珣看着季明河上了公交车。
她找到了一个靠窗的位置坐下,然后戴上耳机。
再往后,成珣便看不到她了。她被另一辆车载走了。
回到家,成珣简单洗漱后继续工作,忙到了近乎破晓的时分。这之后他也不打算仅仅因为窗外是黑夜小睡过去。
荧幕亮起。
“太可耻了……我这五年都白活了……白活了……”
“格鲁申卡?格鲁申卡?”
镜头极其粗糙,有明显的模仿痕迹,可以看出掌镜人的导演偏好。它们绝不是出自任何一位专业导演之手,却能留下世间最为精妙的影像。
车在这一刻向来时处开,她从车上下来,然后站定在成珣的窗前。
“Caleb,我好像没给你看过‘这个’。”
她要开始跟他分享了。
“我不喜欢拍照”,季明河这么说过。不仅如此,她尤其反感让自己入镜。所以成珣只留下了她的一张照片——眉眼间含有愠色,轮廓因动作模糊,神情却很清晰。此时的季明河头痛于作业,布置作业的老师是法国人。
“‘老师,这太难了’。”
“老师,这太难了。”
成珣教季明河用法语抱怨。如果她想,成珣还可以手把手教给她几句很粗鲁的脏话,但他们一直认为不适合对老师使用。他们因为不同的原因敬重这个群体。
“我喜欢你。”
“我喜欢你。”
季明河吸了一口咖啡,又咬了一口可颂补充能量,不疑有他。
“我爱你。”
她声音模糊:“我爱你……怎么有一点不对劲。”
仅有的这张照片独一无二,无比珍贵。但成珣若是想获得更多,可以轻而易举搜集到她的其他照片。
这并非偷窃,无论是季明河本科 F 大的官网,还是学校公众号上都能找到。网站上不仅有她的证件照,还有非常罕见的冬季生活照。照片里,季明河穿着羽绒服,像个蓬松的小面包,很难得地对镜头笑。
这张照片出现在 F 大优秀毕业生的个人专栏中。自我介绍不像是她自己写的,不过信息是真的,成珣依旧看得很高兴,虽然他确实不怎么喜欢“逆袭”的说法。
紧跟在自我介绍后的是她努力的冰山一角,由季明河很谦虚地在竞赛、论文发表以及奖学金获得方面择其扼要地分别列举一部分。
“大二上学期的时候,我因为选修课的缘故演了《卡拉马佐夫兄弟》的片段。我选的时候真不知道会有这么一出,我以为最多是翻转课堂。”
“片段不长,我们当时还很认真地考虑过全俄文演……但我不会弹舌。”
说到这里,季明河笑起来。“Caleb,我实在没学会,只能吐口水。……”她还让成珣猜一猜她演的谁。“是男性角色!”她甚至给出了最为关键的提示。
“阿辽沙?还是伊凡?”
“都不是。”她露出计谋得逞的表情,老气横秋地晃了晃食指。“Caleb,猜点别的。我的身板可以用来演个更粗鲁、更强悍的角色。”
揭晓答案。季明河饰演三兄弟中的长子,一个在父亲被弑杀的案件中几乎被完全判了死刑的粗犷军官。
但在这个片段里,无论是片段中人,还是片段外的观众,都会对他产生爱怜。
“唱啊!怎么不唱了!”
她必须短暂地穿上男装,激情满溢地饰演这个让她有着很深感情的角色。她深爱的人正在悔恨中哭泣,所以她必须要逗乐,哪怕变成一个疯子,一个小丑。
事实上,季明河演得太精彩了,精彩到会让成珣幻想她俯下身吻了又吻的手并非属于看清旧情人面目而泪流不止的格鲁申卡。他正坐在那里,因为别的什么事而黯然神伤。
那个人变成了他。
他难过是比天大的坏事。她匆忙招来能歌善舞的吉普赛人,刻意紧绷的西装因为鼓掌的动作而几欲迸裂。
气氛瞬间从一个极端转向另一个极端。在一片狂欢中,她绕着“格鲁申卡”转圈。她像被软化的飓风。
……
这个片段因其极富张力,浑然天成的特性而被 F 大戏剧社公布在平台上。
成珣看了很多次。多到他可以精确地说出哪一分哪一秒,季明河饰演的德米特里在镜头的哪个地方。
也正是因为熟知内容,成珣知道下一个镜头将转入低谷。
“你在难过什么?”格鲁申卡问。
季明河露出仿佛大病初愈的神情。
“没什么。”
她喃喃,“我把一个病人……丢到了城里。”
这是他们最后的欢乐。
马上,季明河就要奔赴刑场。
第12章 “我们并没有分手。”
季明河依靠在窗前。 昨晚下了雨。早晨起床还能看到一点水洼,现在却已经干涸到几乎看不见了。即便是人,流过眼泪也要静静地坐一会儿,等待止不住抽噎的余韵慢慢消逝。她没有想到今天会是一个这样好的天气。 微微拱起的脊一舒,重又靠在椅背上。 车内镜里,季明河只是垂着头。没有处理电脑里面的邮件和题目,也没有在手机上回消息。就只是坐在那儿。 “谢谢。” 她愣了一下神,没有及时下车。如此成珣便绕行到后方,拉开车门。“不用谢。”他很轻地说话,同时用一种很轻的目光触碰季明河有着细小绒毛的脸。 仿佛这才是他们久别重逢的一天。成珣用无比小心的注视和腔调,尝试在柔软的微风中捉住一根羽毛。“我在这预订了下午茶。这家店的甜点做得很好。” “我不饿。导师今天请我们吃火锅,我提前告诉过你了。” 看起来他颇不讨这阵风的喜欢。 “没关系。那就晒晒太阳吧,毕竟今天是个——顶好的天气。” 他确实有种分别两年,第一次和季明河见面的感觉。摒弃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要将相恋时分和失去对方的两年敷衍过去的平静,他们将要进入一场拉锯战。 成珣本可以享受这种平静。但他触碰到了一些东西,自然而然变得贪婪起来。 或者说,原本他就是不易满足的性格。 成珣最擅妥协与迁就。他从不试图蚕食所爱,最多轻咬;他格外喜欢用这种引颈受戮的姿态引诱蚕食。 首先是盘式甜点。季明河食不知味地尝了两口意思意思,味道很惊艳,但没让她的心情有任何变化。 勃朗峰栗子蛋糕和传统做法的欧培拉盛于白净的圆盘上,一个纹路细腻像落了雪,似乎只要咽下,就能拥有一次甜蜜的登山体验;一个顶层绘有鲜明的高音谱号,被施展精通音乐的魔法。无论季明河如何选择,都不会愧对她的味蕾。 沏好的红茶扬起温热的气息。比起各自尝一口味道,然后挑选一个倾心,季明河只是喝了口热茶,因为熨帖感呼出一口气。 他们在露天阳台上相谈。从这里遥望欧式栏杆外的庭院,花园被打理得井井有条,可以看到拥簇着彼此的玫瑰、紫菀和非洲菊。秋千随热风微微晃着,树梢轻轻颤动,偶尔停两只间或鸣叫的鸟,声音清亮到可以解暑。 时间慢下来了。无论自然原本如何,它们在此已然被修剪成适合温养治愈眼球的模样。看着这样的风景,人会重新感激降临于世。 成珣没有开口。季明河又喝了口热红茶,拇指指尖抵触杯口,再向上轻刮了一下。 她有点放松不下来。 有时候,季明河觉得自己身上那点所谓的勇气,不过等同于一种默许。她在被一种经她默许存在的氛围向前推着走。 “你再不说话,我会觉得今天不该来。” 季明河没有要问成珣的问题。她已经直面了后果,这个后果从她跟庄恒衍交往那天——不,可能是她坐上飞机从美国飞回来那天就埋下了伏笔。 至于是怎样一件事的后果,季明河谢绝在这样一种不安全、不舒适、不私密的情境下剖析自己。 他笑了一声,说:“小河,我让你等急了吗?” “我们的时间都很宝贵。” 季明河仍旧不避讳对视。 多么令人惊叹啊。这双本该流露出些许抗拒,至少得叫人品味出倔强的眼睛此刻出离的安静,就像它的主人时时刻刻都坦诚行事。 这是一个漏洞,因为季明河确实没有对成珣说过谎话。隐瞒跟说谎不一样,避而不谈是一种必要的社交技巧。 即便如此,季明河觉得自己今天会说谎。 成珣如果向季明河询问和庄恒衍交往的时间,季明河可以回答快满一年,并且是她告的白;至于庄恒衍是干什么的,家里又是做什么的,季明河不清楚,说不出个所以然。这也并不是一段恋情中必须掌握的信息。 “抱歉,如果你有别的事情要忙,我会尽快结束。”这是有点假惺惺的社交辞令。成珣常这么应付别人,然后堪称严厉地挑出问题。 但现在,他温和地讲些套话示弱,微妙地营造出一种让人心痒痒的亲昵感。 这是另一种层面的正事,成珣从未轻率地对待。如果要成珣发自内心地聊自己从那天一直到现在的心情,他会说自己被快乐冲昏了头脑。而因为两年前的经历,成珣将更加审慎地对待这股被放在心上的喜悦。 “我想起我们在西雅图看的那场演唱会。小河,上个星期六晚上的演出也能让你那么高兴吗?” 羽毛是很灵活的,会从细枝末节间的空隙打个卷儿飞走。 成珣微笑着:“River,我真心希望你能拥有更好的体验。让你高兴这件事同样重要,总不能用些更次的东西应付你。” 他在位于现在的节点吹了口气,便叫覆盖在那个称呼上的灰尘散去。 “不能这么说。” 季明河眨了一下眼。长久的对视让她双目发干。“……还是不要这么形容。”不管心底如何想,她对于出言评价具体的人十分慎重,不落口舌。 “你总是不愿意说别人不好。”成珣面上笑意更甚,“我确实失言了。” 季明河原先准备撒一个很不高明的谎言,是那种成珣一听就可以识破的谎。但他没有按照她料想的那般问。 想到这,季明河再次端起茶盏喝了一口。本是缓解压力之举,成珣却误以为她偏好这茶的味道和香气,便帮她满上。 味道确实很好,只是说不上让季明河很分明地抱有喜恶,毕竟她也没什么机会再喝。季明河须得承认贵从来有贵的好,哪怕她无力负担。 “谢谢你。下次我可以自己来。” “没关系,我也是顺手为之。”他谦和地回答。 成珣是遵守礼节的个性。这既不美国,也没有他接受公学教育时应当染上的少许英吉利风味。毕竟他和英国 teenager 的生活也是彻底平行的。 最不美国的当属他在两人交往前当了二十多年的处男,荷尔蒙跟天生衰弱似的。哪怕成珣练过体育,并且成绩相当不错,是可以走职业的水平。除此以外,季明河跟他相处时,也未曾察觉他被家里人管教得很严格。 她实在对那股性感和清纯微妙融合的劲儿记忆犹新。他们当时都是新手,床上闹出来的笑话只有他们两个知道。 “但我们关系很好。River,你不会把我刚刚说的错话告诉他的,对吧?” 满盛后未经轻啜过的水面,映出她那张眉目不太松弛的面庞。 “没必要跟他说。”季明河答。 “小河,某种程度上我们并没有分手。” 也就在这一刻,成珣步入正题。他收起那副要跟季明河要好地说些悄悄话的模样,噙着柔和到若有若无的淡笑,一下子引得季明河抬头。 “我可以说我没看到消息,但这未免有点自欺欺人。” “……不过小河,我想告诉你的是,你好像有点太着急了。” 成珣时常会面不改色地说一些忽视现实的瞎话。从前是为了调情,现在则让季明河因为其中快要展露无遗的歪理睁大眼睛。 他用柔情满溢的视线注视季明河,那其中甚至有感同身受的爱怜。“你那天顾着收拾东西回家,忙得团团转,我都不能帮到你。” 成珣从不责怪她,哪怕她给了他错误的时间。 他只会怪自己因为莫大的欢乐丧失谨慎,竟未曾注意到波光粼粼的水面下积蓄着巨大的冰山——它明明早已经浮现在他的眼前,他却和眼盲无异。 “更何况,分手是双方的事。” “我没有答应过。” 成珣用极珍重的语气轻声唤道,“River,这件事上,我一个字都没有答应你。” 久违的称呼一声又一声,令季明河头皮发麻。 成珣没正面问她有关男朋友的任何事,一张嘴就是理不尽的歪理。这歪理入了耳,让季明河一时间没办法从震惊中缓过来。她觉得唇瓣发麻,像是爬满细微的电流。 “……成先生,你这是要强迫我吗?” “别说这么让人伤心的话,我从来不愿意强迫你。” 成珣握住她平放在桌面上的手。这次季明河第一时间就要抽走,但她没能使上太多劲。更何况成珣铁了心要跟她纠缠不休。 “我只是高兴的不得了。”他说,“小河,好像你也多少念着我。我高兴。” 成珣说得含蓄,便让季明河只想在这一刻不顾一切地闭上眼。 “……你要是非得这么想,我也没办法。” 她确实没办法了。 “小河,你真的没办法吗?” 被紧握着的那只手不断渗着热汗,到最后由成珣拿着湿巾擦拭干净。 她的手麻了,收回时像是拖着不属于自己的沉闷重物,从手法细致娴熟的成珣那儿偷窃来的。 那天下午端上来的甜点,季明河最终硬着头皮把刚开始动了几口的盘式甜点吃完。第一道都是勉强吃完,自然不会再有第二道。 “先生,给您和这位小姐放在这里。” “好。麻烦了。” 成珣让服务员包装好。此外,他又多指了两样。 “带回去吃吧。我知道你不喜欢浪费,自己慢慢吃,或者分给室友、朋友都行。跟他们好好相处,对你也好。”他没有就着先前的话题追问下去,大有温水煮青蛙的意思。 下车时,他把精致的包装盒递与季明河,浅尝辄止地握了一下她的手。 “小河,我也是你的‘朋友’……让我们好好相处吧。” 这会对他们两个都好。 “……小河!你看看我的舌头还在不在!” 用李静巍自己的话来说,她在好朋友面前容易流露表演型人格的恶习。 季明河也煞有介事地凑上去看,医者般点一点头:“在呢。”当李静巍不太好意思地谈起自己很喜欢抓住机会让朋友欢笑的小丑性格,季明河说她可以理解。 “这说明你喜欢他们。既然喜欢,你肯定希望他们快乐。” 她轻而易举地接纳,“有的人不值得。李静巍,如果谁说你像小丑,你就再也不要跟 TA 说一句话。” 于是李静巍高兴地告诉季明河,跟发明这个外号的人一刀两断是她人生中最不窝囊的时刻。 但这一次,李静巍绝对不是为了夸张化什么。“我刚刚真的怀疑,我的舌头是不是被我一起咽下去了。”她的桌上放着塌了一半的勃朗峰(Mont Blanc),这场人为的坍塌让李静巍几乎要靠在椅背上不省人事。 “真的好吃到神奇……”她凑近看,有点忧愁地叹气。“一想到以后吃蛋糕一定会想到今天这口,我就好难过。” 季明河咀嚼着拿破仑,酥皮和奶油混在一起充盈口腔。 “只是偶尔一次。”她说,“变不了口味。” 李静巍瞅了一眼她桌上的其他“礼物”——它们都被采用高规格赠礼的包装方式包裹得充满艺术气息。 她没有问季明河从哪里来。 “小河,那边……那里边还有什么呀?”她只是愤恨于 P 大身为高等学府,研究生宿舍却不能配一个小小的冰箱。 “还有欧培拉(Opera),香橙慕斯,巧克力熔岩……” “呃啊——我要变成冰箱——” 然而不可得。“要是有冰箱就好了。”李静巍继续小声嘟囔。 “我和许学姐约好了。”季明河看了一眼亮起的屏幕,“她原本跟着几个师哥师姐一起去找导师壮胆,结果一直在办公室留到现在。我准备给他们送点温暖去。” 李静巍急忙:“我也跟你一起去吧。” “好。”季明河道,“今天就不跑步了。明天我会检查。” “……饶了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