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热带的忧郁(23)
作者:林如是
“便利商店?那怎么可能!那能赚多少钱?我那时在KTV当公主,然后当公关,后来干脆就到酒店上班喽。”
“为什么?”
“这条路比较快啊,又不费事。”紫眼斜吊,语气乖戾,挑衅地睨着杜夏娃。
她以为杜夏娃或许会说什么道貌岸然的话,杜夏娃却只是抿了抿唇,说:“是吗?”
杜夏娃这般无动于衷的态度,没有刻意的同情或故作的了然,使得陈明珠擦着厚厚粉墙的假面具掉下来,乖戾的眼神变得黯淡说:
“没有办法啊。夏娃,很多事不是光靠勇气和努力、决心就可以解决。无能为力就是无能为力。”
“你可以来找我——”
“找你也没有用,你总不能帮我养我爸爸和弟弟妹妹,负担我们那个家。”
“你们家还轮不到你养,还有你爸爸!”杜夏娃突然感到愤怒和不平,生气起来。“你为什么不自私一点?为什么要替你爸爸负担他该负的责任?为什么要牺牲自己成就那个家,替你爸收拾烂摊子!”
“没办法啊!”陈明珠幽幽看她一眼,还是一声无奈。“我可以不管我爸,但我弟弟妹妹还小,我不能不管他们。”
“那么你自己呢?你的学业怎么办?你的——梦想呢?”前尘历历,杜娃脑海清楚浮现那个黄昏,陈明珠指着夕阳发誓,亮着眼,谈着她的梦想的那幕情景。
“梦想?”陈明珠黯淡的脸硬挤出笑。“反正有钱也是一样。”
“不一样!你应该比谁都清楚不一样!”大厅冷气太强,杜夏娃受不住颤抖起来。杜日安见她肩头微颤,走上前围抱住她,围住她的愤怒。
杜夏娃还是颤抖得不能镇定。这一路来,她们已经遭遇太多的关卡,一关又一关,到了最后,陈明珠却卡死在上头。那个黄昏对日的誓言成了嘲笑,指天的梦想也成讽刺。难道没有什么是可以坚持的吗?就算是自私自利、自我无情,被诅咒被否定被唾弃,甚至全世界的人都与你为敌——就算是这样,这世界难道没有什么、即使面对这些压力,依然可以坚持不悔的事吗?
“我得走了。”矮胖的男人走过来。陈明珠脸色又一黯,对杜夏娃无奈地笑了笑。随即转身,脸色立刻改变,挂起两腮的媚笑迎向矮胖的男人。
杜夏娃生根在原地,颤抖得更厉害。杜日安将她拥得更紧些,仍然暖不了她寒悸的心房。
电梯门开,出来另一对男女,手牵着手,十指互相交插,抓着深深的欲想。看见杜夏娃,两个人楞了一下,互视一眼。杜夏娃冷眼瞧着他们,漠漠掉开眼神。
“走吧。”高乳肥臀的女人瞄着杜夏娃和杜日安的拥抱,推推男人催促他离开。
男人先还露出一些尴尬和难为情,注意到杜夏娃他们搂抱的姿态,释出狐疑的眼神。
杜夏娃神态更冷漠,根本不看他们,拉着杜日安反身走出饭店。杜日安默默陪了她走一段路,见她稍稍恢复冷静,才问:
“你认识那两个人?”
“我学校的老师。”杜夏娃低着头,踢着脚下的石子。
杜日安看她沉默的姿态,知道她不愿多谈,不再多问,也没有问起陈明珠。他第一次看到她那么激动,直到现在,他感觉手臂仿佛都还留有她的颤抖。
“送到这里就好。我想一个人走回去。”过了红灯绿灯,离家还有两段纵向马路的距离,杜夏娃停歇下来。杜日安点头将画递给她,伸手拨拢她被夜风撩乱的发丝。
夜在张扬,同样吹得人心头狂乱。杜夏娃笔直走向深邃,夜在她背后撑起一张不透色的网,吞噬所有的光,浓得让人透不过气。
这是她的归属。他们是黑暗的子民,天生的既定就是要活在暗里;也以为底脉也许与她相连的另一座孤岛,活在另一种的暗里。誓言成了讽刺,梦想变成嘲笑,那座孤岛放弃她的坚持。而她,而她,她还能坚持到什么时候?什么时候她会向文明的现实屈服,对道德的禁忌匍匐,如她母亲一样,否定自己且背弃路?
由那座狐岛的无奈,她想到自己更不被饶恕的立场。那座孤岛为了金钱出卖自己的肉体与灵魂;而她爱着一个和自己有着同缘血脉的人。不同的因由,文明的人们看来只是不等程度的沉沦。
然而,对那些文明的人来说,那座孤岛的放弃是一种堕落;她的放弃,却是一种救赎。放弃的立场奠基于她否定自己与对路的感情,否定了自己就能得到救赎。然而,否定了她自己,她还能以什么样的表情面对她自己?
既然如此,不放弃,这是她唯一所能坚持的了。即使被唾弃,被诅咒,被人神共弃;即使全世界的人视她如秽害与她为敌,她也要坚持她的爱。
迎接她的屋子,惯常地是一室的漆黑。路在工作室里,一层一层为他画中的天使上油彩。她走过去,脚步轻得像飘浮的鬼魂。
“路。”她喊他。他立即抬头,自然停下手中的工作。她站在他面前,承受他凝看的视线,慢慢地解开衣服。
“你在做什么?”路惊诧地站起来。
她想成为他的天使,成为他心中的永恒,成为,他的爱。
“快住手!”路大声吼叫。
杜夏娃白瓷一般的脸没有动静,脱去了第一层的衣服。
“你还不住手!”路抓住她,阻止她。
“为什么?”清澈的、近透明的眼在问。“我就不能成为你的天使?”
“你本来就是我的天使。”
又在自欺欺人了。杜夏娃对路摇头。他嘴巴这么说,心里却将她舍弃。
天使会有月经吗?会流出那种血吗?她不是天使,但却又不想成为女人。可是她想成为他的天使,因为她想成为他的永恒和爱。
“你知道我不是。所以,让我成为你真正的天使。请你画我吧!路。画下我对你的——”她咬住唇顿一下。“你知道的对不对?”
他们不说爱,因为他们一直在表现爱。所以一直不曾说出来,谈明白。“不要再说了。”路回避。属于禁忌的,还是禁忌。这条路太颠仆,他们的挣扎还不到结束。想爱,但要怎么才能爱?
他关上灯,再看一眼他的天使,留下她在孤寂里。
大多的文明人遂便忘了自己原是来自晦暗的产物,同声诅咒着黑暗,并且义无反顾的背叛,且将之化为真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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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面对门的长沙发上,依序坐着训导主任、教育和辅导老师,戴着圆眼镜的老校长则深陷在大办公桌后、高背的旋转式皮椅中。每个人脸色都很凝重,用一式的严肃的表情望着他。沈亚当目光缓缓地扫过他们四个人,心头有些忐忑,连一秒钟都嫌漫长。
“沈老师,有个叫杜夏娃的同学,是你班上的学生吧?”训导主任先开口,沈亚当点头,稍稍放下一些不安。
训导主任站起来,瘦削的脸颊看起来,像似纵欲过度的深凹。他的脸瘦是天生,看起来却带着不正常的病容。
“沈老师,昨晚有人看见你的学生杜夏娃穿着制服和人上饭店,不但举止暧昧轻浮,而且还在大庭广众之下和对方亲吻搂抱,态度非常亲密,有辱校风。我们已经通知她的家长来学校。你是她的导师,找你来,想先听听你的看法。”
沈亚当松了一口气。侃侃说:
“据我了解,杜夏娃是一个认真用功的学生。她操行良好,成绩也不错,虽然个性内向了一点,但还算合群。校长、主任、王教官、张老师,我想这大概是一个误会。会不会是看错人了?”
四个人互相望一眼,冷肃的霜气融掉许多,似乎对沈亚当的话先采信一半。
“已经找人去叫她过来,等会她就会到。等她来了,我们先听她自己么说再说吧,要给她一个陈述的机会。”辅导室的张老师以专家的口吻发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