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校教师(11)

作者:林如是


他才三十四。可是,二十八那一年,已去得好遥迢。

一瓶白兰地空了。他觉得有点醉了。

※ ※ ※

几百个学生穿著一式的制服,整齐的排国著操场讲台。校长训示完後,然後是教务主任,接著训导主任,再接著换成主任教官。好像每个人都有话说,冗长得令人厌烦。

沈冬生倚著美术教室外的楼墙,打个大大的呵欠。他实在替那些学生觉得可怜,一大早就得听那些烦死人的冗长废话。

还不到八点。他已经很久没这麽早出现在学校过了。都是那个该死的校务会议!那麽早开什麽会!而且还要求所有的老师都必须出席,结果,还是例行性的废话一堆。

烦死人了。他走进教室,拿了洗笔筒冲了一杯咖啡。

一直要到第四节他才有课,这麽长的时间叫他要干什麽?要再回去睡觉也太麻烦了。真是!

楼墙外一阵吵杂。训话结束了,学生陆续回各班教室。他觉得肚子有点饿,却没心情吃东西。

他端起咖啡,考虑著要不要喝它。想想,咖啡这种东西实在不宜再继续喝下去了,好像在喝慢性毒药。

他叹口气,放下咖啡。

「沈老师。」教数学的施玉卿敲了敲门,走进去。

「施老师,早。」沈冬生起身打个招呼。这麽早来找他的,一定不会是什麽好事。

施玉卿比他还早进女中,教高二高三前三班的数学,资格算很老了。戴付厚厚的大眼镜,听说她曾经是大学系上的系花;仔细看,她的确长得也不难看。未婚,年龄不详——四年前,他听说她大概是二十八;不过,现在好像也是二十八。

「难得这麽早看到你。」施玉卿寒暄;沈冬生苦笑一下。

「沈老师,你今天晚上有空吗?」施玉卿问。

「今天晚上?嗯……我有点事。」其实他什麽事都没有。

昨天晚上,在他还没决定好,还拿不定主意要不要打那个电话,他接到徐夏生给他的电话。距离他们见面已经两个礼拜零四天。

某方面来说,他实在松了一口气,还好她打电话来了。就这样顺其自然,一切显得都不勉强。

「这样啊。那没关系。」

「施老师有事吗?」

「也没什麽,下次再说好了。」

「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早上没什麽事。」白天谈,速战速决。

「不,下次好了。在这里不方便说,而且我待会有课。」

不方便说?什麽样的事情在这里不方便说?他没有和同事社交的习惯,在这里不方便说,那麽,哪里才方便说?

上课钟响了。施玉卿匆匆说:「下个礼拜……呃,不,下下礼拜四呢,沈老师方便吗?能不能腾点时间出来?」

下下星期四啊……沈冬生只得点头。觉得好像在订条约。

「太好了。」施玉卿嫣然笑起来,「啊!我该去上课了。」然後匆匆走了。身影阿娜多姿,比例相当的好。

他这还是第一次注意到。多数的女老师,尤其有点年纪的,都是一身颜色黯沉、古板老气的打扮,几乎去性别化。久了,他也不会特别去注意女老师的装扮。这时他才发现,如果拿掉那付大眼镜、上点薄妆,稍修修饰一下,施玉卿应该算是个上相的女人。

不过,这跟他没有关系。可就这点奇怪,和他没有关系的施玉卿,究竟找他做什麽?

「嘿!」蔡清和的大嗓门闯进来。「真悠闲,一早就在这里喝咖啡。」

「要不要来点?」最近,美术教室好像变成一个热门的观光地点,访客特别多。

「不了。」蔡清和猛摇手,「我刚刚看到施玉卿从这里出去,她找你做什麽?」

「也没什麽。」他也不知道。走到洗手台,把咖啡倒掉。「早上没课?」

「十点才有。」

「看来你也很闲嘛。」沈冬生促狭的扯扯嘴角。

蔡清和甩甩头,「还说!越来越不好混喽。现在的家长罗嗦得很,学生成绩不好全怪在老师头上。还有——」他伸根手指朝上比了比。「那些人也挺烦的,要求一大堆。」

沈冬生又勾起嘴角微笑起来。蔡清和抱怨得很实在,他完全同意。教书就是这样的立场。

「还是你好,悠哉悠哉的。」一副羡慕的口吻。「你这间美术教室就像世外桃源,天高皇帝远,爱作啥就作哈,也没人干涉,难怪你老是躲在这里。」

「我也有到办公室露露脸的。」

「你只是偶尔露个脸,我呢,可得天天上朝!」

「别说得那麽夸张。你们是朝廷重臣,位高权重,和我这种边疆官吏不可同日而语。权责不同,我悠闲是必然的。」

「嘿,沈冬生,你还挺幽默的嘛!」蔡清和白他一眼,话从齿缝蹦出来。

黑色的幽默。沈冬生走到大桌边,整理学生交的作品。他以前不笑,也不擅长讲笑话的;现在,他也不喜欢那种发花似的笑,只是……

「这个礼拜六,我要跟王月霞见面。」蔡清和忽然说道。

「哦?怎麽突然这麽决定?你不是说太麻烦了?」

蔡清和耸耸肩,说:「她没事就打电话过来,基於礼貌,我也该回电话吧,然後她又打过来,结果就变成这样了。」

「这样很好啊。像你说的,顺其自然嘛!」

「是啊。」蔡清和显得有气无力,「你呢?」

「我?」沈冬生摇头。

「你呀,」蔡清和站起来,拍拍他的肩膀。

沈冬生把杂乱的桌面整理清乾净,然後倒了一杯水。

夏天快要来了,炎热的日子将要笼罩地球表面。

生活在这颗惑星上的他们,又将要重复一段燠躁的季节。

※ ※ ※

「一个人悲伤时,总是喜欢看夕阳。」书里,小王子这麽说。

春天的夕阳没有夏天来得艳灿,却也有一种迷蒙的忧伤。日落时分,容易令人感伤。悲伤的人看夕阳,也许有一种负负相乘的疗伤作用吧。

「为什麽来看夕阳?」徐夏生半眯了眼,望著沈冬生。因为半迎光,夕阳光由斜侧面照落,她半边脸浴在暖黄的阳光中,半边脸隐在暗沉里。

「不为什麽。」只是想。沈冬生转头,同样侧了半边脸庞。

「这样也好,总比一个人看好多了。」有点风,吹散她的喃喃。

「什麽?」他没听清楚。

「没什麽。」

小王子离开後的星球,剩下玫瑰一个人太寂寞。他来到了地球,发现了千千万万朵和他小小星球上一式的玫瑰,他的玫瑰其实只是千千万万朵中的一朵。最後才明白,在那千千万万朵的玫瑰中,只有一朵是独一无二的,对他的意义是不一样的。当然因为太年轻,不懂得怎麽去爱,离开家之後,才忧伤的明白。

日落了,天际还留有些光亮,橙黄白混淆渐层,慢慢暗成淡紫色。

「走吧。」沈冬生示意,离开斜倚的楼墙。

「为什么会这么静?」徐夏生半个身体斜挂在墙上,朝下望著。

「没有人当然静。」周末黄昏的校园,除了他们,没有其他人,当然安静。

女中周边的建筑并不高,美术教室所在的大楼,五层楼已经算是高了。他想想,干脆爬上楼顶看日落,远比任何地方都自在。

当然,某方面来说,这算是亵渎了。身为教师,却没有率先做为好榜样。教室大楼楼顶是禁区,一向禁止学生上来,不过,规则就是订来被打破的吧?偶尔违规一次,应该不是那麽的严重。再说,他和她,他们,也不是学生,应该不受规则的束缚。

不过,要是被发现了,总还是不大好——不,其实是大不好。身为老师,却没有师长的自觉,无视校规,周末假日带女孩在学校大楼楼顶约会——他可以想像,要是被发现了,会被渲染成什麽样。

想来,他血液里还留有一些年少时猖狂过、而今早已萎逝的叛逆因子吧。要不然,什麽地方不好去,偏偏挑一个禁地,跟自己过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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