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山濯雪(2)
作者:今稚
她说的是真心话。潘允媛贵人多忘事,连哪个包厢都忘了说,她可不得找个人帮忙问路?
但女服务生闻言却忽然变了脸色,恭敬地弯下腰来,标准四十五度鞠躬,“对不起,刚刚是我搞错了。小姐,您里边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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包厢暖气开得很足,迎面一股子淡淡的琥珀鸢尾香。
潘允媛短信姗姗来迟。
说是大部队下去K歌蹦迪了,顶楼这边的场子还要晚点,叫她随便找个空位呆着。
可是空位上都摆着衣物占座。
窗边倒有几个打扮入时的女生凑在一起边说说笑笑边补口红,都是讨喜模样,看着十分和气。
傅真本能地想过去寒暄:“你们也是刚到的?”
“不是。”领头的爱答不理地应了声,语气含着轻笑,瞥向她的眼神活灵活现狡黠天真,“你就是那个唱戏的?”
她以为对方在开玩笑,于是认认真真地自我介绍到:“我是北大艺术学院的学生,只是加了京昆社跟老师学过。”
女生长相伶俐聪明,闻言眼珠子一转,恍然大悟:“哦~北大现在还培养高学历戏子啊,哈哈,真有趣~”
原来她们是故意套话戏弄人消遣取乐。
傅真脸色一白,杵在原地不知所措,嘴巴却仍硬气着:“是挺有趣的,杭州戏班子那么多,晏先生就只喜欢听我这北大戏子的戏。”
有人疑惑地发问:“三哥身边什么时候有过这号人?”
“我怎么知道,”那个女生笑了声,一昂首示意到,“你自己问他呗。”
“我好不容易托朋友请来的老师,你们可别给我把人吓跑了。”身后忽然响起男人温柔磁沉说话声,嗓音里带着明显的戏谑意味。
啊,原来他人在这里的吗……?
傅真呆了呆,脑海一片空白,被抓包的羞耻感升腾到脸颊上,耳朵像扑了腮红似的。
出师未捷身先死,她无地自容,只好局促地杵在原地,试图扭头假装看风景。结果刚一转身,便被逮个正着——
站在落地窗前对着西湖雪景喝茶的男人,正隔着瀑布般的竹帘,满眼笑意地看着她,“这么冷的天,谢谢老师肯赏光陪我们这帮闲人赏雪。”
周围忽然安静下来,那些声音都雁过无痕般地消失了。
雪夜茫茫,浮光攀面,傅真眼尾微微泛起浅浅红晕,怔怔地看着他没有说话。
“冻了一路,要不要过来喝杯热茶暖和下?”
他笑意盈盈,相貌十分清俊文雅。黑色戗驳领西服外披了件孔雀蓝丝绒大衣,气度矜贵优容,身姿英气逼人。就连说话语调也是那样的不紧不慢,轻缓而略带沙哑的嗓音听起来特别温柔真诚。
外面下着经世的雪,而这方寸天地间却仿佛凛冬已经远去。
傅真有些恍然,不确定自己是否真的已经提前和春天相逢。但此刻她终于顿悟,为什么弘一法师临终前要留下悲欣交集这样的遗言。
因为,那是窥见真理后,心花怒放的余烬。
傅真一时感极,没有回应他的邀请,而是神情淡然地问到:“晏先生想听什么?我现在就为您唱一折吧。”
他提着锤纹纯银茶壶的手一顿,恍若卸下所有防备的牡鹿,高大、俊美、温驯,目光潮湿软和,暗藏天然的脆弱和纯真:“老师,我想听铁冠图里的刺虎,可以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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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我唱滚绣球这一折吧。”
傅真点点头,招呼一声,先打了个圆场,然后轻移科步,倚着空置的花凳捏了观音手,眉眼一收摆好架势,和着窗外凄清的雪色,神情凛冽地开了嗓。
“俺切着齿,点绛唇……”
“搵着泪施脂粉”
“怀里儿,冷飕飕,匕首寒光喷……”
凄清的水磨腔一唱三叹,利落决然。
在此刻,她就是那个身负国仇家恨、怀揣匕首,决意假扮长平公主踏上杀身成仁必死征途的明末女官费贞蛾。
作为刺杀旦经典传世名折,即便只是作为开场戏的《滚绣球》,也有不少嗔痴笑骂、披肝沥胆的动作,表演程式凄切悲壮,比游园惊梦这样的文戏要激烈、昂扬、婉啭得多。
夜半慨然悲歌壮志在这纸醉金迷的小楼里显得格外醒神。
被吸引过来的人越聚越多。
外头进来个吊儿郎当、满身miumiu的黄毛卷发小太妹,突兀地抱胸嗤笑,“谁呀,深更半夜在三哥这唱这玩意??”
晏启山冷冷地斜她一眼,竖起食指放在唇边做了个噤声闭嘴的动作。
那人没料到向来斯文随和的晏启山也会有这样凶的一面,顿时面色一窘,退到后边悄悄跺脚。
傅真作了个提手科,笑靥灼灼地甩袖,“俺佯娇假媚装痴蠢……”
转身后,又换做横眉冷对模样,“巧言花语谄佞人。”
这里是她最喜欢的段落,有一连串轻移科步、往后仰再往前走、转身旋转、怒指奸佞的动作。
周围一屋子人坐的坐站的站,嘻嘻哈哈打打闹闹,实在有些转不开。但她舍不得精简,还是情绪饱满地演了个全套。
“……纤纤玉手剜仇人目……”
嗓子越唱越清脆明亮,虽然没有任何伴奏,却依旧满室莺歌燕语。
傅真谨记着师傅“戏如人生一定要真”的教诲,将初来时的局促和那些探究的目光忘到了脑后,全副身心投入到接下来“云手转身”、“扶椅后仰”的高潮片段。
找不到多余空椅子当道具也不打紧,她练习了无数次,可以凭空来。
“细细银牙啖贼子心……要与那……”
往窗边圆场时,脚下被绊了下。
她没留神,一下子摔进了一个温暖的怀抱,闻到一股雅致甜醇的绿豆蔻香,混着薄荷剃须水气味,男人在耳畔轻声安抚到:“小心。”
众人嘘声四起,纷纷起哄:“哎~怎么回事,怎么唱到三哥怀里去了?”
傅真吓得脸都白了。但戏不能停,她一刻也没停,接着唱了下去:“漆肤豫让争声誉~断臂要离逞智能~”
再转身时她才发现,晏启山静静地坐在落雪的窗边,笑意盈盈地看着她,指间夹着一支大卫杜夫,但并没有点上。
她忽然心静了下来,定了定神,边唱,边抱肩矮步屈膝慢蹲:“拚得个身为齑粉~”
“方显得大明朝有个女佳人!”
保险起见,这里的科步圆场她主动选择距离他最近的那一块空地。最后一句定点也刚好在他面前,与他四目相对。
坐在晏启山右侧、戴钻石耳钉的男生睨她一眼,嗤笑:“依我看,大明朝有没有女佳人不重要,重要的是今晚有个女佳人——是不是啊,三哥。”
晏启山温和地笑笑,没说话。
“难怪三哥要听戏,今晚这出戏确实听得值……”见他没有出声制止,其他人便揣测着他的意思,挤眉弄眼一顿调侃。
那语气,仿佛她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而是橱窗里一件等待被挑选的摆件。
傅真面无表情地拿起行礼准备转身走人。
“哎,傅真,”潘允媛突然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手一横拦住她,“你要是现在走了,还怎么挣今晚这钱?”
话听着倒挺热乎的,只是表情难掩奚落。周围飘来的目光顿时也变了。
傅真默了下,语气淡然:“我有些饿了,下楼买碗泡面。”
“是吗?”潘允媛不冷不热地嗤笑了声,扭头同身旁Y2K非主流黄毛卷发小太妹说说笑笑,再也不理她。
故意给她难堪,她知道。
不过她并不在意,因为潘允媛“提醒”的对,她现在是该忍,在钱面前,这点自尊不算什么。傅真把行李箱推到玄关边上,瞅准一个靠窗的空位,转身走过想坐下。
“哎哎哎,这是我的位置!”
满头白色丝带蝴蝶结的MiuMiu小太妹立刻炮仗似的跺脚跳起来,敌意满满地瞪着她,“你不许坐!”
“阿玉,再这样我就叫人把你送回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