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凋(阴阳卷之三)(5)
作者:绿痕
有时她会想,为何这些年来她会如此地忍受碧落飘忽不定的性子,而当年她又为何会接纳一个镜妖成为她的家人,或许,在下意识里,她早已将碧落视为娘亲的替身,同时也是这世上唯一能够让她放心亲近的家人。
捧着铜镜匀妆,却满面心事的碧落,在外头的夕照穿透窗櫺闪映至香闺里时,不意向窗外一望,但一望之下,她错愕地张大了水眸。
“天火……”
也瞧见窗外异状的无音,飞快地来到窗边,与她一同抬首仰望那些划过天际的灿烂火星。
罗中似乎有了些动静,由无音亲自栽下的花苗,在这天火降临的时分,正缓缓地舒展着叶瓣,开始吐露新芽。
第二章
那一日,他流下了第一滴泪。
在花朵凋零之时,他向天地起誓,若非海潮不起,不返人间。
时隔百年。
暮色袭来,大地失色四暗,唯有天际布满通红艳光,一道道拉长了尾巴的火星划过天际,仿佛正热烈宣告着破誓之日的来临。
当众生纷纷抬首仰望奇景之时,有一株芍药悄悄地伸展着枝叶,一如一名曲身的男子,正缓慢地站直了身子。
灼热的晚风拂面,吹扬起他的发丝,幽幽苏醒的花妖张开了双眼,神态惺忪迷茫。
犹离散的梦魂方返身躯,四顾茫茫,不知身在何处。
星火的味道无处不在,他再次眨了眨那双细长看似多情的眼,花了许久的时间,总算才看清了自己身处的地方。
他怎么又回到了人间?
种种的不解,如川水汇海地聚在他的脑中,仰首朝天顶的异象望去,他有些愕然,屈指一算,发现距离上一回他离开人间已过百年,在妖界经历了百年的修行后,他又再次踏上了人间的土地。
岁月光景似飘蓬,一一在他的眼前浮掠而过,天火曳空而过的声响,宛如邈远而古老的乐音,声声唤醒了他的记忆。
抬指抚向颊上的伤疤,旧伤犹在,心伤仍未愈,不想追认的前尘往事也完好如初地存留在他的心底,只是经过时间的冲淡后,情伤的感觉变淡,也变得模糊且不再疼痛,仿佛昨日的一切只是一夜急雨,天亮雨停,便悄悄蒸散不留痕迹。
他没忘了,当年他放弃为人,并在返回妖界时立下重誓不返人间,岂知,今日一场天外飞来的天火,竟造成国土焦焚、海潮不起,非但破了他的誓,还让他再度经由人类的双手被种出来。
但,是谁将他再次种出来的呢?
记得上回离开人间前,他将自己的肉身交给了藏冬与山魈保管,他们承诺过,在他的元神离开后,会小心地收留他的肉身,不再让他轻易地重回人间重蹈覆辙,可他们怎会没经过他的同意,私下将他的肉身交给人类再次将他植出?这是谁授意的?
无法避免的,心下再次涌起一股熟悉的冲动,他伸手紧按着双腿,极力想克制这股奔寻而去的意念,上一回的教训虽是记忆犹新,可冥冥中就是有股力量,令他不由自主地受到牵引,又再一次地,不受控制地想去寻找他的新主人。
动抑不动?寻或不寻?
该在人间继续留恋一回吗?该再给自己一次机会吗?
矛盾似一盆闷火,在心底隐密地燃烧。
该是飞蛾扑火,抑或摒弃爱恨牵念?犹疑一前一后地拉扯他,在他不知该如何抉择之际,他的双腿已有自己的意志,不受主人所控地踏出了花海,再一次地把前生的痛藏在心底,迈开了脚步,鼓起勇气前去寻他的今世,去寻找那名命定的……
眉间有些凉意,缓缓地,顺着眉骨游走,经过眉心,走过闭合的眼帘,路经如羽扇般的眼睫小心轻触,再横过鼻梁来到另一边。
这种感触像指尖,但它冰凉凉的,似夜间滑过山涧的幽泉。
躺在睡榻上的无音睁不开眼,半梦半醒间,她确实地感觉到有一只手在抚摸她的脸庞。
开始时,她着实被吓了一跳,但它动作是那么温柔轻缓,令她不由得缓下戒心,在察觉它只是来回地抚着她,并无其他举措,她放松了紧绷的身躯,任它在她的面庞上自在徘徊。
像是极有耐心似的,它遍走过她的每一寸容颜,不过多久,宛如暗中牵引着般,指尖开始随着她不耐的心绪游走,落在她希望被碰触的唇上,沿着唇线细细描绘,再走过微尖的下颔来到白皙的颈间。
她的呼吸逐渐急促起来,挣扎欲醒,试着张目,怎奈犹是动弹不得,当指尖迤逦而下,覆在胸前的锦被不再妥帖地盖在她的身上时,睡衫的领口被揭开了一道缝,指尖清凉的触感印上她的胸口,她如遭针刺,全身紧张,心不受制地狂跳起来,指尖来到她颈脉,透过粉肤感受着她急速奔窜而过的血液。
在那屏息的一刻,闭目的她忽然在无尽的黑暗中见着一丝光影,熟悉的香气似纠索的鬼魅缠上她,眼前蓦然大亮,迎面而来的粉色纱帘遭风儿吹开,清风徐来,一座沐浴在凄清暮色下的悠古小城,幽幽出现在她的面前。
试着再看清楚点,在小城铺了泥砖的大道尽处,有座气派的建筑,前植迎客松,后株潇湘竹,两侧环种斑斓芍药,在宅院的大门上,左右各悬了一盏写了喜字的大红灯笼,门前人潮如织,似正迎办着喜事。
可在夕照下,人们脸上的神情却全无喜气,人人肃穆着脸,眼中有愤有不齿,手里持棍握棒地严阵以待,但她不知他们在等些什么。
一具被夕阳拉长了的身影出现在远处的泥砖道上,愈是走近,来者的脚步变得愈不解和缓慢,最后踌躇定立在道上,不知该不该走近。
她抬首看去,来者是名身着红蟒袍的男子,迎着刺目的光影,她看不清他的脸庞,只看见他身后的长发被落日映照得丝丝闪亮,就在那时,宁静的空气里骤起了一片动荡。
等在宅前的众人,不知在嘴边喊些什么,不一会,众人扯开了嗓大声吆喝群起而上,面对着他们的男子怔立在原地,不逃躲也不闪避,眼看他就将落入那群手持武器的人们手中……
停留在颈间的手忽地离开,眼中的梦景一闪而逝,又回归于黑暗中,不适应的冷空气再次拂上了她,令她再次清醒过来,当那只手自她身上移开时,她奋力睁开眼,一骨碌地自榻上坐起。
喘息张目四望,透过窗櫺的皎月,在室内洒落一地银光,在迷离的光影中,她看到一抹似白雾的东西,正无声地逸出她的房门。
无音一瞬也不瞬地望着那抹消逝在门边的白雾,不能确定自己看到了什么。
方才,发生了什么事?
在白雾隐去后,她一手抚上颈间,不知才所感触到,和所看到光怪陆离的一切,究竟是梦还是真,一滴冷汗滑下她的颊际,睡意全消的她伸手抹去,不敢再独自一人睡,下榻穿了鞋后,便习惯性地想去找睡在邻房的碧落。
走至妆台前拾起凉衫正欲搭上,但她的动作却止定住,不意望向四神镜的水眸愕然睁大,她急忙捧起总会在午后和夜半出现异象的铜镜,在镜中所见的,依然是数年来不变的芍药花海,但不同的是,她却再也找不到那名站在花丛间流泪的男子。
初时夜来的一场幽梦,逐渐演变成纠缠无止的困境。
那夜,初遇那只游走在她面容上的手后,这几日来,那只手的主人并没有放过她,夜复一夜下来,它自模糊变得具体,不再似一团白雾,渐渐成形为人形,几番目送它远逸后,她开始察觉,这具人形看来……像是名男子的形体。
将花锄搁在一旁,蹲在花圃里发呆的无音,心中牵牵念念的,尽是那名每夜以珍爱般的动作抚遍她脸庞的男子,在她白皙的面颊上,不受制地扑上了一层淡淡的酡泽。
那指尖的触感,即使天明后,仍在她的心版上萦绕不去,每每经它一触,她总觉得她的身体像是醒了过来,仿佛是株生长在荒原旱土上的枯苗,变得焦躁、干渴,唯有这双似是清凉止燥的冰泉般的大掌,才能消去一身的难耐和焦渴,不知不觉间,她变得迷恋沉醉,可这份放肆的感觉非但不受世俗所容,且难以启齿,毕竟,她一个未出阁的女子,是不该有这么多的……绮念。
上一篇:化蝶姻缘(情定金陵之三)
下一篇:记川(阴阳卷之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