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凋(阴阳卷之三)(2)

作者:绿痕


受不住如此残暴诛灭,园中多年来的一片心血,转眼间尽毀于无。

那一瞬间,无音仿佛听见了花草的悲泣声,袅袅不断。

站在廊上的她,耳鼓密密充斥着花儿们临死前纷乱的音韻,在娘亲落力不止的剉杀下,园中的花儿血肉横飞,尸陈遍地,种种鼓譟声覆盖着她的耳膜,令她不住以手掩耳,试图逼退阻绝那些洶然涌进的哭喊声,不意间,她抬起头,两眼与娘亲无可迴避地打了个照面。

触及娘亲那双如蛇如蝎的眼眸,双目蓄锐,深怨待发,来得甚急甚快的寒颤自她的背后战慄地升起,一个踉跄,她不由自主地往后栽倒,跌坐至地的她,一双清秀漂亮的大眼盛满了恐惧,惊愕迷茫地在原地抖着身子,看着娘亲别过脸,转身挥扬着长镰不断地在园中四下乱吹乱曳。

东风不知是自哪个角落钻了进来,架塌花倒的园子里下起了飞雪,定眼细看,此雪非雪,而是片片委屈凋零的落花。在蛮横的暴行下,花儿蒂叶受摧、瓣瓣撕裂,花汁自断裂的茎干中汩汩流出,是血亦是泪,而落了一地的残花断叶,则似是一匹上好的染绸,遭人揉虐成圑弃之在地后,芳魂恨归尘土。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近乎恐怖的气息,无音伸出两手紧紧环抱住自己,没有前去阻止娘亲对园中花儿们的暴行,也不知能阻止什么,她埋首在双膝里,深深闭目,只希望这吓人的一切快些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她的耳边传来另一阵高扬恐惧的尖叫,抬眼望去,是负责照顾她们母女起居的嬷嬷,在惊见娘亲取来灯油在园中放火后,站在园外放声惊叫,急忙拔腿去招来园外的奴仆,没过多久,自外头跑进来一批家丁奴仆,先是合力扑灭园中方燃起的火势后,个个箭拔弩张、红光满面地团团围近娘亲,这令她的心头一惊,下意识地起身想去保护娘亲。

一双白皙的手掌搁放在她的肩上,将正要往外奔去的她拉了回来,她回过头,就见方才那名站在镜旁的女人正站在她的身后朝她摇首,伸手掩住她的小嘴,不让她出声援助外头无依的娘亲,而后不发一言地将她给拉进屋里。

脚步茫茫的无音,途中频频回首,此时在外头远处的娘亲已遭下人们围困住,众人夺下她手中的灯油,拉扯着她的臂膀,她状似疯狂地嘶叫狂喊,色泽鲜嫩的湘裙绫纱沾染了叶液花汁,浑身糟污不堪,在下人粗烈的纠扯架持下,娘亲咬破了唇,嘴角挂着血丝,头上细心梳理后簪上的银簪珠翠,已不知去向。

髻落发散,满面是泪。

无音没有见过她这种模样。

她的眼中,有恨,有哀恸,更多的愤怒掺染在其中后,使得她的面貌改变了,她再不是记忆中妍丽娇艳的娘亲,眼前犹作困兽之斗的她,倒象那些遭她亲手摧折的花儿,凄凉的影子占据了她,似一道道粗绳蛮绑在身甩脱不去。

鲜少来园子里的爹爹,在收到下人报讯后急赶至园中,两脚方踏进园土,愕见园中刻意栽植的心血付诸东流后,掩不住的怒气在他的眼中腾升奔窜,他气急败坏地来到娘亲的面前,难忍暴怒地忿忿扬高了掌心。

倚在门边看着外头的一切,无音缩紧了呼吸,心房忐忑急切地跳动,总觉得那记蓄势待发的巴掌隨时都会落下,她绷紧了身子,想迎接或想抵抗那一刻的来临,但,等待了许久,她没等到预计中该有的响声,却等到了娘亲溃堤的泪。

遭人架制住的娘亲,在见着了爹后,一改前态,泪如雨下,哭得那么放纵,那么情难自禁,最终乏力的瘫软在下人的手中,溃不成军。先前细心抹上的荷花胭脂,在与泪水遭逢之后,糊花了一张娇颜,化为一行行染彩的泪,顺着她的颊、她的下颔,一滴滴落下,多彩的珠泪翻落在脚边的残花里,再也找不到踪迹。

无音怔看着那个截然不同又陌生的娘亲,觉得脑际既是清醒又是模糊,所发生的事在她脑中纠结又缠绕,她弄不懂这一切,也不知眼下该如何是好。

当疲软的娘亲遭下人拖出园中时,陌生女子来到她的身旁蹲下,静看了她许久后,伸出双臂轻柔地拥住她,并在她耳畔低语。

“我的名字叫碧落,今日起,由我来当你的家人。”

无音茫然地眨着眼,她不懂,这个陌生的女子为何要对她说这句话?

在碧落的怀中转身面向园内,原本棲住在园子里的各式花妖草精,在经历这番人为的狂岚过后,或躺或挂在败枝残叶间,负伤残喘、濒死挣扎,再也无法像是方才以捉弄她为乐的无忧妖精。这时,隐匿在丛中未烬的火舌嘶声窜起,在一地杂乱中幽幽摇曳,透过暖融的东风缓缓壮大,不一会儿,火浪如狼似虎地舔噬,焰心不断向上拔高,眨眼片刻间,毁败的庭园已投身烈焰火海,无计收拾。

星火的气息浓郁刺鼻,依依缭绕不去,落红满径的园中,经火一焚,更显异样瑰丽。

火点莹莹飘掠过她的眼前,眼前尽是赤红,满园花魂如尘,叶凋如土,散了遍地的花朵,一瓣一瓣,在空中漫舞纷飞,刹那的灿烂令人不舍眨目,末了,当它们无声地逐风远逸,无音只是默然地目送它们离去。

生命中的这一日,她永远记得,自这日后,她再也没见过娘亲。

又变得这么夸张……

站在林间草丛中的无音,哑口无言地瞪视着前方灯火通明、屋檐叠延如座小皇宫的气派建筑。

她抚额轻叹,“这里是荒山野岭啊……”也不知要收敛点,这副光景若是让不知情的人见着了,该怎生是好?

天方黑就离开家门寻人的无音,先是走了山神藏冬所居的灵山一趟,在藏冬的家门前收到他去隔壁山头山魈的家串门子的字条后,便趁着夜色赶赴此地,可来到这后,她便发现,这座白日里少有人迹的荒凉山头,遍山的荒烟漫草入了夜却摇身一变,成了座富丽堂皇得令人咋舌的豪宅丽院。

丝竹声自宅院里流洩了出来,灯火透过纸质窗扇门扉,投映出里头一具具交错的人影,她无声地走近,步阶拾级而上,两脚踩在黑岩所铺砌的凉梯上,她边走边想,脚下的一切,很可能是白日里不起眼的芦苇或是枯竹所变化而成,而眼前的山魈之宅,则可能是魑魅所棲居的大树,不然就是……

是什么都好,她只希望别再是那个曾经拜访过的臭鼬洞或是狐狸窝,那回自臭鼬洞返家后,她可是足足刷洗了三日,才让身上的异味淡去。

方踏上阶顶,守在宅前迎客的候门小厮随即朝她迎了上来。

“我找藏冬。”她朝他微微颔首,努力让自己的神态看来自若如常。

小厮听了,随即朝门内一弹指,门里的女侍马上笑吟吟地款步前来迎客入内,无音先是怔了怔,接着不语地跟在领路的女侍身后步进宅内。

走在宽敞的迴廊上,她的双眼始终摆放在前头为她领路的女侍身上,走在前头的女侍,姣娜的丽容衬上玲珑的身段,在廊上嫋娜而过,一步一行尽是风情,举手投足皆是妩媚。

自小到大,因深居少出的缘故,她所见过的人不多,但看过的各式妖鬼精怪却繁不胜数,每每来到这种地方,她总觉得与这些外表男俊女俏的众生相较之下,人类就显得太过平庸无奇。

是该感叹上苍的造物不公,抑或是该佩服上苍巧妙地弥补了人类与众生之间的缺憾?他们人类虽是占领统治了人间,独尊为大地之主,将其他众生驱逐于人间角落,但众生却拥有人类渴望却不可得的玄法幻术,以及长生不老的恒久生命。

也许只是公平。

银铃细摇、琴弦慢拈,流音四洩至灯影处处的廊上,园中的水榭花台,布满各色彩灯,不知名的香气顺着偶尔吹来的夜风撩人心扉,不久,走在前方领路的侍女停下了纤足,伸手为她推开镶以朱红门框的纸门,两页纸门一敞,敞开了另一个繁华绮丽的迷尘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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