智齿(117)
作者:何缱绻
他倦淡地阖了阖眸,“现在确实有个好运气。”
“什么意思?”
“上次我没见到FEVA的执行长,那天接待我的是他们的高管,我打算再和他接触一下,没准还有机会。”
“——你这不叫碰运气?”
“运气走到脸上了我能怎么办?可是他自己那天非要来见我的,”江嘲嗤笑,旋即嗓音沉了下来,“当然我和你都知道,《Cecilia》的运气没有《丛林》好,《丛林》这类MOBA游戏受众本就很广,《Cecilia》是完全的偏门,我理解他们为什么不感兴趣。”
唐子言真的要抓狂:“……你现在收手还来得及,《丛林》马上要做成手游,现在是2013年,以后智能手机会加速普及,你想过2023年你在做什么吗?你躺着赚钱都够了,野心一定要那么大吗?”
“已经走到这里了,”他说,“有的路从一开始就是没办法回头的。”
一盏路灯昏暝,映着天空中一轮寂冷的月亮,这处别墅区死气沉沉。
上海没下雪,空气微冷,残留着深秋厚重的浓雾。
遥见江柏被一道人影儿送到了门口,二人正在告别。
关白薇朝他这边望了过来。
江嘲不动声色地摇上车窗,捻灭了烟:“我和他们约好了,就在明天。”
“江嘲你……”
电话断了。
车门右侧传来动静,江柏携着冷空气钻上了车,找到自己的手机,“嚯!真烫,唐子言跟你说了多久?都快没电了。”
江嘲斜觑一眼那个方向,门口没了人,廊灯也灭了:“你去了多久我们就说了多久。”
“都说什么了。”
“一堆废话。”
他发动车子。
“——真行啊,你跟你妈都别扭的要死,她刚还问我你的事情,连我都看出来还挺关心的,你呢,前阵子让我有空来上海的话去看看她,自己这趟也跟着来了,”江柏啧啧道,“还真不能不信遗传学,果然一家子人。”
江嘲被他说的烦躁,单手打方向盘,“她怎么样?”
“什么样?”
“你说什么样,我又没见到。”
“哦,哦,”江柏反应过来,开始汇报起此行成果,“就是,又开始喝酒了嘛,犯酒瘾,其他的我看应该没碰,气色可以,嗯……前段时间你爸回来过一次,家里阿姨跟我说酒柜换过,都被砸掉了,确实吵了架,两个人打得死去活来,你爸反正是那阵子没去研究所。”
江嘲冷笑,“看来去年真不该在手术同意书上签字,就该让他死了。便宜他了。”
“……唉,”江柏叹气,“说起这个我要斗胆来一句,去年你妈和你其实都没想在那同意书上签字的,我都看出来了,况且这些年怎么样,你以为大伙儿都不知道吗,但最后……你妈签字了,手术还是做了,我只能说,人的感情有时候还真是复杂——比起说是让你爸捡回一条命,倒不如说是她是想给自己一个机会来爱你。”
“是吗。”
江嘲听到这个字,突然周身一阵恶寒。
每每这时他就特别能理解,为什么从他学说话起,关白薇听到他叫一声“妈”都会觉得无比恶心。
徐徐点起了支烟,单手打方向背道驶出别墅区。
雾气与他的嗓音被夜风吹的很淡很淡。
“可我不这么觉得。”
第58章
江嘲的童年故事要从何说起呢。
很多人问过江柏这样的问题, 可时至今日他都没办法和任何人解释,这个世界上,怎么真的会有父母不爱自己的小孩。
自江柏记事起, 他的父母就是非常疼爱他像是太阳一般的存在。
可也是在他尚懂事明理的年纪,见过了被家人所厌的江嘲,他才知道原来真的存在一些父母, 从始至终都憎恨着自己的亲生骨血。
就是此行上海, 看到他们母子之间有了明显的和缓,但那种夹杂着更复杂的感情、几近弥天的恨意,还是教人无法忽视。
“我就记得很小的时候, 有一天家里带咱俩去游乐园坐摩天轮, 你简直怕的要死,脸一层一层的白,缩在那轿厢里一动不动的,我这个堂哥头一回见你都不敢跟你搭话,觉得你阴沉又可怕,生怕你打开那门儿给我从上头推下去。”
平稳地驶出这片绿植遮天环绕的寂静街区,夜空在眼前如雾气一般缓慢铺开。
江柏的思绪也跟着飘到了许多年之前。
“那时我就很好奇,既然你这么怕,胆子这么小,怎么非要上来呢, 到下面待着不好吗?非要给自己吓成那样,”江柏的胸膛起伏, 深深平复呼吸, “后来想起这事儿我才懂, 那天你爸在下头看着呢,他给你塞上来那会儿还摸了摸我的头, 让我跟你玩的开心,那时我还以为家里的那些传言都是假的,我以为他是个人很好的伯伯。”
烟灰飞入疾驰的夜,明灭的猩红纯粹而炽烈。
江嘲的侧脸却是相反的微冷,光影从他眉骨至鼻梁险峻地滑过,深邃的眼睛犹如藏在这夜色最璀璨之时的暗处,只有寂静的风在蛰伏。
明明是他的故事,他却淡漠地如同置身事外。
没有半分多余的情绪。
“连我爸都会承认,老江家这些人,能从过去的寂寂无名到好起来,到今天有所成就,就是从伯父娶了伯母开始的——这名气响当当,全亚洲范围内都能数得上名号的生物研究所,当年说给你爸分一半就分了一半了,按照现在比较新潮的话来说,就是‘凤凰男’吧?”
“虽然你不关心这边的事,你多少也能看出来,现在这里啊,上上下下可是都姓江了……呃,当然我也姓江,”江柏不好意思地一笑,“但你也看到了,你妈所在的上海分所这儿其实就是个摆设,每次派我们来出差我们都当度假的,要是谁从北京被分下来,那就是被贬了,你妈现在到头来可真是什么都没了。”
“也许是从小听了太多你的事,我更觉得我们像朋友,不像是兄弟,今晚有话我就直说,就算我和我爸妈在你爸手下干事这么多年,我也挺讨厌他的……相反的我对伯母很同情,对你也是。”
“……可是江嘲,我没有你这样的勇气,我是为了寻求安逸才选择进了研究所,即使我并不喜欢做这样的工作,但比起来,我更没有勇气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江柏安静地看着他,“你不一样,江嘲,你是我们中最不一样的一个。”
这个故事里,江柏还有没提到的。
譬如当年,伯母关白薇实际是遭到了伯父暴力的婚内强/奸才生下的江嘲,迫于利益权衡多年来离婚未果。
今天他去探望,发现她不仅一如既往地酗酒成瘾,甚至有了复吸的迹象。
人不人,鬼不鬼。
江柏没有告知这些的原因是,他觉得,江嘲很快自己就会去探望清楚的。
这么多年,他被父母所一同深恶憎恨。
二者取其重,独独他最恨的,还是那个遇到任何事只会暴力相向的父亲。
他的恐高也是父亲一手造成。
“你现在啊,就像是我们小时候那次,就算自己特害怕也要爬上摩天轮,还要爬到最高的地方,就是为了证明给你爸看的,对不对?”
证明你不会被他看笑话。
证明你这个从小被他们憎恨着的小孩,不被期待的小孩,也会成为自己想成为的人。
证明即使不遂谁所愿进入科研行业挤走母亲最后一丁点的生存空间,即使不继承这份抢来的家业,也可以过的很好。
证明你不会与那个你也憎恨着的父亲有一丝一毫的共同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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