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镜(31)
作者:神秘桃
她眨了下眼, 表示回答。
梁焕离开小桌, 走过去,接过陈亦媛脱下的外衣, 放柔了嗓音对她说:“这种日子,就别去应酬了。”
陈亦媛单手搭到他肩上,翘起指尖,在他耳廓上轻滑一下,脸上却只是淡淡一笑,不置可否。
“刚好,我买的夜宵里有粥,我给你热热。”
梁焕便去热夜宵。
陈亦媛挪到小桌旁坐下,拿皮筋儿挽着头发,不忘提醒在微波炉旁忙碌的梁焕:“我只喝粥,东西不吃,你别热多了。”
“吃点吧,累着了。”梁焕说。
“不行,衣服都紧了,不能再胖了。”
梁焕正要点加热键的手停了一下,转头看了眼陈亦媛,发现她倦意的神色中,还带着些无奈。
他嘴角一抿,安慰道:“你不胖。”
陈亦媛不以为然:“本来没觉得自己胖,但跟你一块儿后,就越来越嫌弃自己了。”
她的话似乎说得愤懑,但故作的口气却盖不住隐隐含笑的面庞下偷偷泄出的愉悦。
这种微妙的表达梁焕能听懂,他索性点下加热按钮,正经八百地回:“没事,我不嫌你。”
喝着热粥的陈亦媛,嘴边一直挂着笑,发灰的嘴唇渐渐有了血色。但不知怎地,她感叹热粥可口的同时,倒提起了儿时往事。
“小时候,我爸妈天天被农活儿压得晕头转向,不仅没有功夫顾上我,还指望我能顾好弟弟妹妹。刚开始来大姨妈的时候,没人教我,第一张卫生巾都是同学给的。嫌贵舍不得换,放学后去接我弟时,漏到裤子外面,被那帮小屁孩儿好一顿嘲笑,还被我弟嫌弃了呢!”
“哎,不丢人就不错啦,想都不敢想还有人能给碗热粥喝。”
陈亦媛偶尔会谈起旧事,但她的口吻从来都轻快,好像那些事早已是过眼云烟,再无关紧要。此刻也一样,她乘着兴致说了几句,便放下勺子直接捧起碗咕噜噜灌了一大口。
舒舒服服吞下后,她弯起眼角来,直直盯着梁焕:“现在,真好。”
头一次听陈亦媛讲述童年往事时,梁焕曾感叹:吃过苦和没吃过苦,果真隔着一道鸿沟。
但他从来不对陈亦媛的讲述作任何评论,陈亦媛问,他便只答两个字:“我懂。”
陈亦媛喝完粥,又挑了根烤串来吃,一边自我批评一边吃得挺香。但吃着吃着,她又忽地蹦出一句话来:“梁焕,你说我要是不这么拼命,能行吗?”
梁焕坐在小桌对面,嘴里嚼着食物,没有细听她的问话,随口回问道:“什么是能行?”
她认真起来:“就是……行不行啊?”
梁焕收敛起心神,多看了她一眼。陈亦媛没有问过这话,但尽管是第一次听到,梁焕的第一反应依然是:这话不必当真。
陈亦媛这个人,他太知道了,这只眼里只有遥远终点的千里马,哪怕是一路荆棘,也只会披荆斩棘往前跑,不会停下。然而尽管答案不问自知,她却偏要多此一问,梁焕只好拐个弯,暂时把她看作是个“女人”,才找到重点。
他再次正经八百地回答:“行啊,不还有我么?”
陈亦媛便一声笑,似乎很满意,但说出来的话又自己绕了回去:“不能全指着你,你吃不消的。你家里还还着房贷呢,我家里更是一家子都指望着我。以后咱自己还得在北京扎根,买房、养孩子,都是无底洞。不拼命,怎么行?”
她果然迅速恢复了金刚不坏之身,之前的满身疲惫和不适也不知消散去了哪里。
梁焕丝毫不惊奇,慢吞吞衔了一块烤牛肉在嘴里,一边嚼,一边心不在焉地顺出一句话来:
“那就平淡点,也不坏。”
这本是句平平无奇的安慰之词,但出乎意料地,在把它说出口的一刹那,梁焕竟感到胸口猛地一抽。
这感觉很是意外,却实实在在生疼。一句话仿佛一根针,扎中了他的命脉,全身的肢体都在瞬间僵住。
他嘴里的咀嚼半途而废,喉咙也开始发涩,再尝不出味道,再发不出声音。
……那就平淡点,也不坏……
——原来,自己可以如此轻易地说出这句话来,如此轻易!
可四年前,为什么不能?
*
“不好吃吗?梁焕?”
直到陈亦媛伸手过来拉他,梁焕才回过神,才意识到,自己刚才失神了。
“……哦,有点夹生。”
他实在无法接着嚼那块没了滋味的肉,哪怕只是囫囵吞下,都难。他干脆把肉吐了出来,包在纸里丢进垃圾桶,剩下的半串也扔回了盒子里。
除了罕见地没把夜宵吃完,梁焕并没表现出其他异样,陈亦媛吐槽了几句卖肉串的店后,也没多说什么。
洗漱完后,陈亦媛侧卧到窄窄的单人床上,朝沙发上的梁焕招招手:“你也来趟会儿。”
“你不嫌挤?”梁焕懒懒不想动。
“就一会儿。”
一张宽度还不足一米的单人床,两个人都得直挺挺地侧着身子才够刚刚挤下,连膝盖都没法弯,躺不了多久就会累得慌。
梁焕一上去,陈亦媛就拿来一个平板电脑,半举起来给他看:“你看,我查了一些钻戒的样式。咱们只有一天时间,定下几个店来有针对性地选,才够用。”
陈亦媛选的大都是些普通的戒指,钻石的重量和材质都不过平民化水准。梁焕说过贵一点也没关系,陈亦媛却说,走形式的东西,没什么实际用处,有就行。于是在样式上,梁焕都不参言,全让她做了主。反正陈亦媛又不爱追求新奇,选个简洁大方的没人能挑得出刺儿。
定了几个要去看的样式后,梁焕一直撑着的胳膊发麻了,便想下床去。
陈亦媛却坐起来,把地方让给他:“你躺着,我给你揉一会儿。”
“不用,我起来撑两下就好,你今天怪累的,早点休息。”
“我乐意。”她一脸笑意,不容分说,把梁焕的双肩平按到枕头上,顺着他的胳膊到手肘,按摩起来,“我按得不好,以后慢慢精进。”
梁焕默默躺了一会儿,不知不觉地,轻唤了她一声:“亦媛……”
“嗯?”
他半张开口,看着俯视着自己目光温柔的陈亦媛,准备了片刻,一字一句对她说:“亦媛,我会对得起你的。”
陈亦媛诧异,愣了半天才问:“你怎么突然说这话?”
她“噗”地笑了,“不像你啊。”
为什么突然说这话,梁焕自己也解释不清。他只知道,说出来的话,是要兑现的,就像他告诉父母工作几年后会给他们买房,就真的买了一样。
说了才能兑现,所以必须说。说了,才放心。
对自己放心……
“戒指,一辈子,只买一次。”忽略掉听者的疑问,梁焕又将第二句话说出了口。
他的手不自觉抓紧了床单,似乎说出这些话需要费些力气。而从他深凹的眼眶中投出来的两束目光,虽然笔直地奔陈亦媛而去,却发散得厉害,穿过她,不知聚焦在多远的地方。
陈亦媛眼神越发温情,轻俯下身将头枕到梁焕肩上,喃喃而语:“嗯,你说的,我记住了。”
她有些重,但明明被她压着,梁焕却觉得自己的身体变轻了。
准确地说,是变空了。有什么东西被从腔体里掏了出来,四散而去。于是空荡荡的自己,竟在一刹那间不知身在何处。
“你冷吗?怎么发起抖来了?”陈亦媛忽然问。
梁焕没回应,他也是这才发现,自己是真的在发抖,尤其是紧抓着床单的手臂。
他努力镇定,才控制住身体无意识的颤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