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镜(121)
作者:神秘桃
“暑假做啥子不回来?”冉广立冷眉相问。
冉苒不作声。
“说不出来?那你还好意思要遗产?还跟他一起学啥子地质,你看这是不是害了他?”
“我要是你我都没脸来给他送终,真的是白养你了!”
那是时隔整整十年后冉苒再次见到爸爸,她想,这也是这辈子最后一次。
送葬的队伍散去,平坝上满是没打扫干净的白纸屑,狼藉一片。
农舍已空无一人,大门锁着,冉苒的钥匙被没收了,只能呆坐在门前的石阶上。
日落,再日升,一个夜晚过去。
有人给她送了点饭菜来,是当年她跑来这里找爷爷时,那个晒谷子的邻居。
“妹儿,节哀顺变。晚上在屋外头不安全,回学校去嘛,冉老师肯定还是想你好好读书。”
冉苒道了声谢,说天黑之前会下山。
黄昏时分,她离开了农舍,沿着无比熟悉的山路往下而去。
天塌了,大山倒了,远方失踪了……要怎么节哀顺变?
前方,是宁心河湍急的水流声。
冉苒踏上小石桥,夏季涨高的河水从脚下奔涌而过。
爷爷曾无数次背着她从这里过河,她以为,还会有下次……
从哪里来,就该回到哪里去,爷爷把她从这河里捞起来,是不是现在重新跳进去,就能回到那个时候,一切重新来过呢?
反应过来时,冉苒发现自己不再向前走,而是停在桥中央,站在了大石板的边缘,脚尖悬在了石板之外!
脑中一阵晕眩,有一瞬间她甚至觉得自己已经跳下去了,可她还没来得及鼓起勇气让爷爷教她游泳……
她意识到自己正在失控,十多年前的自己正在苏醒。
可爷爷不会想要见到她的,至少绝不是现在,她不能这样……
她的身体里出现了两股力量,那股突然冒出来的蛮力正迅速壮大,残存的理智渐渐式微,已不足以把她推离这里。
她过不了这座小石桥了,她被定在这里进行无休无止的挣扎。
爷爷不会再来救自己了,湍急的流水声令人恐惧!
冉苒拉住从岸边伸来的一株藤条,一圈圈缠在手腕上绑紧,那是她能做的最后的自救。
然后她蹲下去,一手抓住石板的缝隙,一手拿出手机,在通讯录里翻到一个号码拨出去。
她颤抖地握着手机,当终于接通时,用尽浑身力气发出声音:
“珊珊……救我……”
第78章 78
“珊珊把我带去了日本, 那可能就是我唯一的活路了……”
夜风中,那个软绵绵的声音依然波澜不惊。
梁焕被彻底冻成冰雕,手掌捂着嘴, 忍不住抽了口凉气。
照片上那个穿着他送的鞋精神抖擞的老人,那个在电话里对他十分客气, 暗暗请求他原谅的老人, 冉苒的爷爷, 竟然……
当时还想着等工作定了请老人家来北京玩, 没想到连暑假都没过完, 永别就先到……
冉苒就是在那个时候突然失踪的, 为了找她他打过那位老人的电话, 一开始是关机, 后来变成了空号……
“珊珊说, 那时候的我, 尽管还能呼吸,但其实已经是一个死人了。大学四年我都看起来好好的, 她从没见过我那个样子, 我把她吓坏了。”
“我接受不了爷爷突然离去,接受不了明明可以,却没有在最后的时间陪在他身边。我爸说得没错, 如果那个暑假我回去陪他,不一定会发生那样的事,如果我没有学地质学,爷爷可能也不会离职多年还那么感兴趣。”
梁焕还是摇头, 他想说, 因果不是这样推的,冉苒, 这不是你的错,你的父亲只是为了心安理得地占有遗产才把责任往你身上推。
但他喉咙堵得发酸,一下说不出话来。
“我也无法再继续地质学的学习,无法再翻任何一本地质学的书,所有相关的内容都会让我想起爷爷,然后浑身发麻。”
“我想我这辈子都跟地质学无缘了,就退掉了北华的研究生学籍。”
“但我不知道该怎么活下去,黑洞消失了,就得裸露在这个世界上,面对所有让我感到恐惧的东西。”
“我也不懂地质学以外的任何学科,也不会日语,什么都做不了,彻底成了一个废人。”
“那时候,活着,确实像是置身地狱。”
那就是《重升》里,帐篷飞走后,徒留下荒凉山坡的光景。
梁焕哽咽着问:“……你为什么不打给我?为什么……”
为什么不告诉我,让我和你一起承担?
我可以安慰你,保护你,还会留下你,不让你流落异国他乡。我更不会让你放弃地质,不会让你从北华退学。
我不会让你跌入地狱,只要你别让我一无所知……
他问出了前半句,后半句却忽然问不下去了。
脑海里一下浮现出那个时候的自己,所有的精力所有的时间都放在如何留在GIT这一件事上,把这当成最重要的目标其他所有事都靠边站,还因为被她影响责备过她,使她在他面前小心翼翼。
她怎么敢再去打扰他……
“……”
梁焕发不出声了,是他的魔怔在无形中推开了冉苒,让她在那个关键的时刻放弃了向他求助。
他没有资格这样问她……
“所以我今天要和你讲这么多。”
冉苒却如此说,“梁焕,你现在知道了,我是一个多么懦弱,多么逃避的人。我接受不了发生的事,接受不了我自己,更接受不了自己得用那个样子来面对你。”
“我知道我不该那样的,就算要走,要分,也该跟你好好说。可那时的我,就连和你说一句话,道个别都做不到。”
“我是个懦夫,什么都不敢面对,只会逃……”
她脸上泛起一丝淡淡的笑:“是我的错,是我欠你,现在跟你说一声对不起,不知道你心里能不能舒服一点。”
梁焕没忍住,两行眼泪滑落到手背上,捂着嘴的手颤个不停。
时隔四年,终于知道为什么了,可这个答案叫他窒息,心脏像在被千刀万剐。
是当年对她的关心太少了,给她的时间太少了,哪怕多知道一点,再多知道一点,结局可能就不是这样……
“那个暑假你到底为什么没有回家?”
当年连这个疑问都没搞清楚。
冉苒捋了捋被风吹乱的头发,摇摇头道:“不辞而别是我的问题,我需要向你解释清楚,但与此不相关的,就让我保留一点秘密吧。”
她还是不愿回答。
从小到大的经历,最痛苦的事,都向他坦白了,但此刻面前的她,仍有一部分是不透明的。
她在日本究竟经历了什么才从极度的低谷走出来,重新拾起地质学,变得像今天这样勇敢而坦然?
这些,她大概也不愿讲吧。
“《重升》是什么时候画的?”他只能问和他相关的。
“《重升》……”
冉苒正要说什么,天边忽地投来了一束亮光。
是洱海的东岸,山峦之上出现了一小片淡淡的鱼肚白。
“快日出了。”她转头遥遥望去。
不知不觉,长夜走到尽头,黎明悄然而至,他们在这小亭子里呆了一整夜,他听她讲了一整夜。
这大概是梁焕此生过得最漫长的一个夜晚。
天空投下黎明朦胧的光线,冉苒的脸重新变得清晰。
再看她,他觉得她的模样似乎哪里变得不一样了。说不清是哪里,五官、脸盘、神态,都和入夜前一样,但就是觉得,面前这个女孩,好像是刚刚才认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