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有千千结(29)

作者:琼瑶


的忙碌,他们变得能见面的时间非常少。而且,即使见面了,他和以前也判若两人。他不再

飞扬浮躁,不再盛气凌人,不再高谈阔论,也不再冷嘲热讽。他客气,他有礼貌,他殷勤的

向她问候,他和她谈天气,谈花季,谈风,谈雨,谈一切最空泛的东西……然后礼貌的告

别,回家后再礼貌的招呼她。那么彬彬有礼,像个谦谦君子!可是,她却觉得如同失落了什

么贵重的东西一般。一种她自己也无法解释的,惆怅,空虚,迷惘的情绪,把她紧紧的包围

住了。每天,她期望见到他,可是见到他之后,在他那份谦恭的应酬话之后,她又宁愿没有

见到过他了。于是,她常想,她仍然喜欢他以前的样子:那骄傲,自负,桀骜不驯的耿若

尘!然后,春天不知不觉的过去,夏天来了。

随著天气的转热,老人的身体状况越来越坏,他在急速的衰弱下去。黄医生已经不止一

次提出,要老人住进医院里去,但是,老人坚决的拒绝了。

“我还能行动,我还能说话,为什么要去住那个该死的医院?等我不能行动的时候,你

们再把我抬到医院里去吧!”

黄医生无可奈何,只能嘱咐江雨薇密切注意,江雨薇深深明白,老人已在勉强拖延他生

命中最后的一段日子了。这加重了江雨薇的心事,半年来,她住在风雨园,她服侍这暴躁的

老人,她也参与他的喜与乐,参与他的秘密,参与他的心事。经过这样长的一段时间,她觉

得,老人与她之间,已早非一个病人与护士的关系,而接近一种父女般的感情。但,老人将

去了!她一开始就知道他迟早要去的,她也目睹过无数次的死亡,可是,她却那么害怕面对

这一次“生命的落幕”。老人自己,似乎比谁都更明白将要来临的事情。这些日子,他反而

非常忙碌,朱正谋律师和唐经理几乎每天都要来,每次,他们就关在老人的房里,带著重重

的公事包,和老人一磋商就是好几小时之久。有次,江雨薇实在忍不住了,当朱正谋临走

时,她对他说:

“何苦呢?朱律师,别拿那些业务来烦他吧,他走的时候,什么都带不走的,你们就让

他多活几天吧!”“你知道他的个性的,不是吗?”朱正谋说:“如果他不把一切安排好,

他是至死也不会安心的!”

于是,江雨薇明白,老人是在结算帐务,订立遗嘱了。这使她更加难受,也开始对生命

本身起了怀疑,一个人从呱呱堕地,经过成长,经过学习,经过奋斗,直到打下了天下,建

立了事业,他的生命也就走到了尽头,剩下的是什么呢?带不走的财产,无尽的牵挂,以及

一张遗嘱而已。人生,人生,人生是什么呢?六月初,老人变得更加暴躁和易怒了。这天晚

上,为了嫌床单不够柔软,他竟和李妈都大发了脾气,当然,李妈也明白老人的情况,可

是,她仍然偷偷的流泪了。江雨薇给老人注射了镇定剂,她知道,这些日子,老人常被突然

袭击的疼痛弄得浑身痉挛,但他却强忍著,只为了不愿意住医院。那晚,照顾老人睡熟之

后,她在那沉重的心事的压迫下,走到了花园里。这晚的月色很好,应该是阴历十五、六

吧,月亮圆而大,使星星都失色了。她踏著月光,望著地上的花影扶疏,竹影参差,踩著那

铺著石板的小径,闻著那绕鼻而来的花香……她心情惆怅,神志迷茫,风雨园呵风雨园!此

时无风无雨,唯有花好月圆,但是,明天呢?明天的明天呢?明天的明天的明天呢?谁能预

料?谁能知道?

穿花拂柳,她走出小径,来到那紫藤花下。在那石椅上,已经有一个人先坐在那儿了。

耿若尘!他坐著,用双手扶著头,他的整个面孔都埋在掌心中。

她轻悄的走了过去,停在他的面前。“是你吗?雨薇?”他低低的问,并没有抬起头

来。

“是的。”“告诉我,他还能活多久?”他喑哑的问。

“我们谁都不知道。”她轻声说。

“总之,时间快到了,是吗?”他把手放下来,抬眼看她,眼神是忧郁的,悲切的。

“是的。”她再说,恳挚的回视著他。

“假若我告诉你,我很害怕,我害怕他死去,因为他是我的支柱,我怕他倒了,我也再

站不起来了,假若我这样告诉你,你会笑我吗?你会轻视我吗?”

她凝视他。在这一瞬间,她忽然有个冲动,想把这男人揽在怀里,想抱紧那颗乱发蓬蓬

的头,想吻住那两片忧郁的嘴唇,想把自己的烦恼和悲苦与他的混合在一起,从彼此那儿得

到一些慰藉。但是,她什么都不敢做,自从雨夜那一吻后,他和她已经保持了太远的距离,

她竟无力于把这距离拉近了。她只能站在那儿,默默的,愁苦的,而又了解的注视著他。

“你懂的,是吗?”他说,低低叹息。“你能了解的,是吗?我父亲太强了,和他比起来,

我是多么渺小,多么懦弱,像你说的,我仅仅是个花花公子而已。”

“不。”她在他对面坐了下来,紧紧的盯著他,她的眼光热切而坦白。“不,若尘,你

不比你父亲渺小,你也不比你父亲懦弱!你将要面对现实,接替你父亲的事业,你永远会是

个强者!”“是吗?”他怀疑的问。“是的,你是的!”她急急的说:“不要让你的自卑感

戏弄了你!不要太低估你自己!是的,我承认,你父亲是个强者,但你决不比他弱!你有的

是精力,你有的是才华,你还有热情和魄力!我告诉你,若尘,你父亲快死了,我们都会伤

心,可是,死去的人不能复活,而活著的人却必须继续活下去!若尘,”她迫视著他,带著

一股自己也不能了解的狂热,急切的说:“你不要害怕,你要勇敢,你要站起来,你要站得

比谁都直,走得比谁都稳,因为,你还有两个哥哥,在等著要推你倒下去!若尘,真的,面

对现实,你不能害怕!”

耿若尘一眨也不眨的望著她。

“这是你吗?雨薇?”他不信任似的问:“是你这样对我说吗?”“是的,是我,”她

控制不住自己奔放的情绪:“让我告诉你,若尘,当我父亲死的时候,我只有十五岁,有两

个年幼的小弟弟,我也几乎倒了下去。而你,你比那时的我强多了,不是吗?你是个大男

人!一个堂堂的男子汉!有现成的事业等你去维持!你比我强多了,不是吗?”

“不。”他低语,眩惑的望著她,情不自已的伸手碰了碰她垂在胸前的长发。“你比我

强!雨薇,你自己不知道,你有多么美好!有多么坚强!有多么令人心折!”他猝然跳了起

来,好像有什么毒蛇咬了他一口似的。“我必须走开了,必须从你身边走开,否则,我又会

做出越轨的事来,又会惹你生气了!明天见!雨薇!”他匆匆向小径奔去,仿佛要逃开一个

紧抓住了他的瘟疫。他走得那样急,差点撞到一棵树上去,他脸上的表情是抑郁、热情、而

狼狈的。只一会儿,他的影子就消失在浓荫深处了。

江雨薇呆站在那儿,怔了。心底充塞著一股难言的怅惘和失望。她真想对他喊:别离开

我!别逃开我!别为了雨夜的事而念念于怀!我在这儿,等你,想你!你何必逃开呢?来

吧!对我“越轨”一些儿吧!我不在乎了!我也不再骄傲了!可是,她怎么将这些话说出口

呢?怎能呢?一个初坠情网的少女,如何才能不害羞的向对方托出自己的感情?如何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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