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片云(34)

作者:琼瑶


她不自觉的用牙齿咬紧了嘴唇,困惑的望著他。好半天,她才一面轻轻的摇著头,一面 喃喃的说:“友岚,你使我自惭形秽!”

“别这么说,”他用手捧住她的头,稳定了她。“如果我不能把你保护得好妹的,是我 的失败!如果我再让你迷路,是我更大的失败!但是,宛露,”他紧盯著她:“你答应我, 不再乱跑,好吗?你答应吗?”

哦!答应吗?答应吗?宛露的脑子里乱成了一团,而在这堆乱麻般的思绪和近乎疲惫的 神志中,她看到的是友岚那稳重的脸,听到的是他稳重的声音:“别从我怀里溜走!宛露。”他的头俯近了她。“你还是我的,对不对?”他轻轻的拥 住她,轻轻的贴住她的唇,她一凛,本能的往后一缩,就倒在床上了。他低头凝视她,眼底 有一抹受伤的神色。“真这么严重吗?”他问:“我是有毒的吗?宛露?”哦!不!她闭上 了眼睛。友岚,我不要伤害你!我不要#####我绝不要#于是,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在 那儿软弱的、无力的、几乎是违心的说著:“没有#友岚,你让我别迷路吧!”

“那么,你答应我不乱跑了?”“是的!”泪水沿著她的眼角滚落。她觉得心已经碎 了。再见!孟樵#永别了!孟樵#原谅我,孟樵#你就当我死了,孟樵#“是的,友岚,” 她闭著眼睛,机械化的,呢喃不断的说:“我答应你,创创创创创应你!”

他低下头,吻去她眼角的泪痕。

“从明天起,我开车送你去上班,再开车接你下班!”他平静的说:“我要保护我的珍 宝。”

她不说话,咬紧了牙关,闭紧了眼睛,心里在疯狂的痛楚著,在割裂般的痛楚著。友岚 一瞬也不瞬的看著她,研究著她,打量著她,终于命令的说:“睁开眼睛来!宛露!”

她被动的张开眼睛,眼底是一片迷茫与凄楚。他长叹了一声,怜惜的把她拥进了怀里。

“我会信任你!宛露,信任你今晚所答应我的!但是,你也信任我吧,我会给你温暖, 给你安全,也给你幸福!我保证!”于是,从这天起,生活改变了一个方式。友岚每天按时 开车把她送到杂志社门口,眼看她走进杂志社的大门,他才开车离去。黄昏,他再开了车到 杂志社门口来等,直等到她下班,再把她接回去。她一任友岚接接送送,心里有种听天由命 的感觉。就这样吧!永别了,孟樵!她在那椎心的痛楚中,不止在心中喊过一百次,一千 次,一万次……永别了!孟樵!天下有情而不能相聚的人绝不止我们这一对!人生就是如此 的!她在那种“认命”似的情绪里,逐渐去体会出人生许许多多的“无可奈何”!

在下定决心以后,她给孟樵写了一封简短的信。

“孟樵:`我曾经怪过你,恨过你,现在,我不再怪你也不再恨你了,请你也原谅我吧!原谅我给 了你希望,又再给你失望。命运似乎始终在播弄我们,我屈服了,我累了,我承认自己只是 个任性而懦弱的孩子,我无力于和命运挑战,以前,我战败过,现在,我又失败了!

我不想再为自己解释什么,任何解释,都可能造成对你更重的伤害。我只有一句话可 说:人,除了爱情以外,还有道义、责任,与亲情。后者加起来的力量,绝不输于前者。所 以,我选择了后者,原谅我吧!孟樵!因为,我已经原谅你了!别再来找我,孟樵!永别 了,孟樵!我到底只是一片云,转瞬间就飘得无踪无迹!` \\\\\\\\\\\\\祝你别再遇到另一片云!宛露“

信寄出去的第三天上午,不过才十点多肿,宛露正在勉强集中自己的脑力,去删改一篇 准备垫版的稿子。忽然间,电话铃响了,杂志社的电话几乎是从早到晚不断的,因而,她并 没有注意。可是,接电话的王小姐叫了她:“段宛露,电话!”她拿起桌上的按键分机。“喂?”她问:“那一位?”

“宛露!”对方只称呼了一声,就长长的叹出一口气来,宛露的心脏立即跳到了喉咙 口,她瞪著那电话机,整个人都在刹那间变成了化石。他那声沉长的叹息撕裂了她的心,更 进一步的在撕碎她的决心与意志。“宛露!”他再叫:“你好狠!你真以为可以和我永别了 吗?”他低档的对著听筒说:“我还没有死!”“孟樵,”她压低声音,颤栗著说:“你— —你怎么说这种话?我现在在上班,你别打扰我吧,好不好?你理智一点行不行?”“理 智!”他的声音虽然低沉,却带著股压抑不住的、强烈的痛楚。“如果我理智,我在国外就 不回来,如果我理智,我早已经忘记了你,如果我理智,我现在就不打电话!如果我理智, 我就不会白天发疯一样在街上乱转,夜里又发疯一样坐在那儿等天亮……不,宛露,我没有 理智,我现在要见你!”“哦,不行,孟樵……”她用手支住额,心慌意乱,而且整个人都 像被火燃烧起来一般,她喘息著,觉得自己简直透不过气来了。她慌乱的对那听筒哀求般的 说:“请你不要再逼我吧,请你让我过一份安静的生活吧……”

“你这样说吗?”他打断了她,声音里带著种近乎绝望的悲切。“如果我不打扰你,你 就真能过一份平安的生活吗?你真能把我从你心里连根拔除吗?那么— ”他吸了口气: “我抱歉我打扰了你!再见!宛露!”

“喂喂!”她急切的低喊,觉得自己所有的意志都崩溃了。“你在什么地方?”“见我 吗?”他渴切的、压抑的低问。

“见你!”她冲口而出,毫无思索的余地。

听筒那边忽然失去了声音,她大急,在这一瞬间,想见他的欲望超过了一切,她急急的 问:“喂喂,孟樵,你在吗?”

“是的。”他闷声说,然后,她听到他在笑,短促的,带著鼻音的笑声;自嘲的,带著 泪音的笑声。他吸了吸鼻子,声音阻塞的:“我有点傻气,我以为我听错了。宛露— ”他 重重的喘了口气:“你请假,我十分钟以后在杂志社门口等你!我马上过来!”挂断了电 话,她呆坐著,有一两分钟都无法移动。自己是怎么了?发昏了吗?为什么答应见他?可 是,霎时间,这些自责的情绪就都飞走了,消失了,要见到他的那种狂喜冲进了她的胸怀, 把所有的理智都赶到了九霄云外。她像个充满了氢气的气球,正轻飘飘的飘到云端去。她不 再挣扎,不再犹豫,不再考虑,不再矛盾……所有的意识,都化为一股强烈的渴求:她要见 他!十分钟后,他们在杂志社门口见面了。

他扶著摩托车,站在那儿,头发蓬乱,面颊瘦削,形容憔悴而枯槁。可是,那炯炯发光 的眼睛,却炽烈如火炬,带著股烧灼般的热力,定定的望著她。她呆站在那儿,在这对眼光 下,似乎已被烧成灰烬。多久没见面了?一星期?两星期?为什么她竟有恍如隔世般的感 觉?她喉头哽著,想说话,却吐不出一点声音。他伸手轻轻的碰了碰她的头发,那么轻,好 像她是玻璃做的,稍一用力,她就会碎掉。他扬了扬眉毛,努力想说话,最后,却只吐出简 单的几个字来:“先上车来,好吗?”她上了车,用手环抱住了他的腰,当她的手在他腰间环绕过去的 那一刹那间,他不自主的一震,发出了一声几乎难以觉察的叹息,好像他等待这一刻已经等 待了千年万载似的。她闭上眼睛,全心灵都为之震撼了。

车子发动了,她固执的闭著眼睛,不看,也不问他将带她到那里去。只因为她心里深深 明白,跟著他去,只有两个地方,不是“天堂”,就是“地狱”。或者,是这两个地方的综 合体。车子加快了速度,她感到车子在上坡,迂徊而蜿蜒的往上走,迎面吹来的风,逐渐带 著深深的凉意,空气里有著泥土和青草的气息。她心里有些明白了,“旧时往日,我欲重 寻!”这是“葛莱齐拉”里的句子。只是,人生,有多少旧时往日,是能重寻回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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