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片云(27)

作者:琼瑶


段立森和兆培进来了,友岚跟在后面。兆培一进门,脸色就很难看,对著那位“许伯 母”,他毫不留情的说:“我们本来有个很幸福的家庭,你已经把它完全破坏了!难道你还不能放掉宛露吗?你 该知道,你根本没有资格来骚扰我们的家庭!”“哥哥!”宛露蹙著眉叫:“你少说几句 吧!”

兆培不语了,在书桌前的椅子上一坐,他瞪著眼睛生闷气。段立森走了过来,他看来仍 然是心平气和的,只是眉梢眼底,带著抹难以察觉的隐忧。

“宛露,”他温和的问:“你是不是改变心意了?”

“没有,爸爸。”宛露清晰的说,望著面前的“许伯母”。“我只觉得,事情发生以 后,我们从没有三方面在一块儿讨论过。今晚,许伯母既然来了,我想把话说说清楚。”她 正视著“许伯母”。“许伯母,你见过我的爸爸妈妈,二十一年前,你把我‘送’给了他 们,他们也按照你的要求,做了这件好事,把我养大了。记得你纸条上所说的话吗?菩萨会 保佑他们,如果这世界上真有菩萨,也实在该保佑我的爸爸妈妈,因为他们尽心尽力的爱了 我这么多年,而且,我相信,他们以后还会继续的爱我。所以,许伯母,你虽然生了我,你 却永远只能做我的许伯母,不能做我的母亲!菩萨也不能允许,在二十一年以后的今天,你 再来把我从爸爸妈妈手中抢走!所以,许伯母,如果你爱我,请让我平静,请让我过以前一 样的日子!”她的声音非常温柔:“我会感激你!”

那“许伯母”从皮包里取出一条小手帕,开始“父父”的哭起来,一面哭,一面说:“宛露,我爱你呀!”“我知道。”宛露深沉的说:“以前,我总以为爱是一种给予, 一种快乐,现在我才知道,爱也是一种负担,一种痛苦。哦,许伯母,今天我当著我所有亲 人的面前,告诉你这件事,我同情你,我也爱你,但是,我只能认养育之恩,而不能认生育 之恩。”“哦,宛露!”许伯母哭著说:“你的意思是,你不愿意再见到我吗?”“问题 是,见面对我们都没有意义,徒增我们双方面的尴尬。”宛露深思的说:“我本来想,我们 可以保持来往,但是,现在,我觉得不知道该如何对待你,你也不知道该如何对待我… ” “噢,宛露,我知道####!”那许伯母急促的说:“我会给你一栋楼,很多珠宝,还有 钱… ”

“许伯母!”宛露打断了她,声音轻柔如水,眼光是同情而悲哀的。“当初你‘送’掉 了一个女儿,现在你无法再‘买’回来呵!我们彼此之间,对爱的定义,已经差别太远 了!”她疲倦的仰靠下去,头倚在枕头上,轻声的说:“假如你还爱我,帮我一个忙,别再 来增加我爸爸妈妈的苦恼!我妈— ”她轻柔的用手拉住段太太。“为了这件事,头发都白 了。”

段太太顿时眼眶发热,她紧攥住女儿的手,一动也不动。那“许伯母”终于了解大势已 去,站起身来,她哭著往后转,要冲出门去,宛露及时叫了一声:“等一等,许伯母!”许伯母回过身子来。“你过来,我跟你讲一句话!”宛露伸出另 一只手来,拉住许伯母,把她一直拉到身边,抬起头来,她凑著她的耳朵说:“再见!妈 妈!”她松了手。那“许伯母”用手蒙住脸,哭著往外奔去。段太太基于一种母爱与女性的 本能,忍不住也跟著她奔下楼去。到了大门口,那“许伯母”终于回过头来,紧紧的握住了 段太太的手,她含著泪,由衷的说:“我再也不会来要回她了。段太太,谢谢你把她带得这么好,现在,我也放心了。我不 知道#她那么爱你们,她实在是个好孩子,是不是?”“是的,”段太太也含满了泪。“她 是个最好的女儿,比我希望的还要好。”那“许伯母”消失在雨雾里了。

当段家在“三面聚头”的同时,孟樵正一个人在房间内吞云吐雾。夜已经很深很深了, 他下班也很久了,坐在一张藤椅里,他只亮著床头的一盏小灯,不停的抽著烟,听著廊下那 淅淅沥沥的雨声。他的思想混乱而迷惘,自从一耳光打走了宛露之后,他就觉得自己大部份 的意识和生命,都跟著宛露一起跑了。可是,这几日,他却不知道该怎么弥补这件事,母亲 与宛露,在他生命的比重里,到底孰轻孰重?他从没想过,自己必须在两个女人的夹缝中挣 扎。母亲!他下意识的抬头看看父母那张合照。宛露!他心底掠过一阵尖锐的痛楚,用手支 住额,他听到自己内心深处,在发狂般的呼唤著:宛露!屯屯屯屯屯!于是,他知道了,在 一种犯罪般的感觉里,体会出宛露的比重,竟远超过那为他守寡二十几年的母亲!他抽完一 支烟,再燃上一支,满屋子的烟雾腾腾。他望著窗子,雨珠在窗玻璃上闪烁,街灯映著雨 珠,发出点点苍黄的光芒。慢慢的,那街灯的光芒越来越弱,他不知道自己已经在室内枯坐 了多久,但是,他知道,黎明是慢慢的来临了。他听到脚步声,然后,一个黑影遮在他的门 前,他下意识的抬起头来,母亲的脸在黎明那微弱的曙光中,以及室内那昏黄的灯光下,显 得苍老而憔悴。他记得,母亲一向都是显得比实际年轻,而且永远神采奕奕,曾几何时,她 竟是个憔悴的老太婆了?“樵樵,”孟太太说,声音有些软弱而无力。“你又是整夜没睡 吗?”“唔。”他轻哼了一声,喷出一口浓浓的烟雾。

“你在做什么呢?”“别管我!”他闷哼著。

孟太太扶著门框,她瘦瘦的身子嵌在门中,是个黑色的剪影,不知怎的,孟樵想起宛露 骂母亲的那些话:你守寡又不是你儿子的责任!你是个心理变态的老巫婆!你发誓你二十几 年来从没想过男人吗?你要独霸你的儿子……他猛的打了个寒战,紧紧的盯著母亲,他觉得 她像个黑色的独裁者,她拦著那扇门,像拦著一扇他走往幸福的门!或者,穷此一生,母亲 都会拦著那扇门,用她的爱织成一个网,把他紧紧的网住……“樵樵!我们怎么了?”孟太 太打断了他的思潮,她的声音悲哀而绝望。“你知道吗?这几天以来,你没有主动和我说过 一句话!我知道你在想些什么,你在恨我!为了宛露,你在恨我!”他凝视著母亲,一句话 也没有说,这种沉默,等于是一种默认,孟太太深深的凝视著儿子,他们彼此对视著,在这 种对视的眼光里,两人都在衡量著对方的心理,终于,孟樵淡档的开了口:“我在想,宛露 有一句话起码是对的,你守寡不是我的过失。这些年来,我一直想不通这点,总认为你为我 而牺牲,事实上,你是为了父亲去世而守寡,父亲去世不是我的过失。”

孟太太扶著门,整个人都靠在门框上,她呻吟著。

“樵樵,”她喃喃自语的。“我已经失去你了。我知道。宛露把许多残忍的观念给了 你,而且深入到你脑海里去了……”“告诉我!”孟樵注视著母亲,清晰而低沉的问:“宛 露的话,有没有几分真实性?有没有几分讲到你的内心深处去?你百般挑剔宛露,是不是出 于女性嫉妒的本能,你不能容许我有女朋友?是不是?妈,是不是?”

“樵樵,”孟太太呻吟著摸索进来,跌坐在椅子里,她用手抱住了头,痛苦的挣扎著。 “我只是爱你,我只是爱你。”

“妈!”他终于悲切的喊了出来。“你的爱会杀掉我!你知道吗?宛露对我的意义,比 生命还重要,你难道不明白吗?妈,你爱我,我知道。可是,你的爱像个大的蜘蛛网,快让 我挣扎得断气了!”他跳了起来,拿起一件外套,对室外冲去,天才只有一点蒙蒙亮,雨点 仍然疏疏密密的洒著。孟太太惊愕而又胆怯的喊:“你去那儿?”“去找宛露!”“现在才 早上五点钟!”孟太太无力的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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