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片云(17)

作者:琼瑶


“怎样?”她微蹙著眉毛问。“这孩子行吗?”

“孟樵吗?”段立森诚挚的说:“他是个非常优秀,非常杰出的孩子。”段太太松了口 气。“比友岚呢?”她仍然问了一句。

“那是完全不同的两种典型,友岚比孟樵稳重,而孟樵却比友岚豪放。至于深度和才气 的问题,没有长时间的接触,是很难下定论的。”他把手压在段太太肩上。“慧中,你少为 这孩子操点心吧!”“我能吗?”段太太望著丈夫。“她是我的女儿,不是吗?”

段立森凝视著太太,段太太眼中那份凄苦、担忧,与心痛,使他完全呆住了。室外,天 气是凉意深深的。

宛露终于跟著孟樵,再度来到了孟家。

站在那大门口,宛露已不胜瑟缩,屋里,钢琴的声音仍然叮叮咚咚的流泻著,宛露听著 那琴声,忽然不自禁的打了个寒战,就下意识的把披肩拉紧了一些。孟樵没有忽略她的震 颤,他一面开门,一面问:“你怎么了?冷吗?”“不。”她低语:“你妈弹的琴。”

“她弹的琴怎么了?”“她在弹徐志摩的那支‘偶然’!”

“怎么呢?”他不解的。

“我是天空里的一片云,”她轻声的念著:“偶尔投影在你的波心,你不必讶异,更无 需欢喜,在转瞬间消灭了踪影!”

他停止了开门,紧盯著她。

“你也迷信吗?”他问。

“不是!”她抬头看了看天空,这是秋天的夜,天气很好,几点寒星,在遥远的天边, 疏疏落落的散布著。“我在想,”她喃喃的说:“我常自比为一片云,希望不要是一片乌云 才好!”

他揽住了她的肩,在她肩上紧握了一下。

“别这样泄气,成不成?”他深深的凝视她的眼睛,声音压低了。“我知道,我在勉强 你做一件你非常不情愿的事情,我很抱歉,宛露。”“只要你知道,我为什么会做就好 了。”她闷声说。

“我知道,”他紧握著她的手:“我完全知道。”

门开了,他们走了进去。这种四楼公寓,楼下都有个附属的院子,他们穿过院子,往客 厅走,孟太太显然听到了他们进门的声音,但她并没有停止弹琴。走进了客厅,宛露拘束 的、紧张的、被动的站在屋子中间,呆望著孟太太的背影,孟太太似乎正全神贯注在她的钢 琴上,她的手指熟练的滑过了琴键,带出了一连串柔美的音符。一直等到一曲既终,弹完了 最后一个音阶,她停止了。慢慢的阖上了琴盖,慢慢的回转身子,慢慢的抬起头来。

“哦,宛露,”她似笑非笑的望著她。“我以为,你不再来我家了。”她的眼光,很快 的在她周身逡巡。

“伯母,”宛露低哼著,不自禁的低垂了睫毛,她的声音卑屈而低微:“我特地来向您 道歉。”

“道歉?”孟太太微笑著,不解似的说:“有什么事需要道歉呢?”“因为我上次很没 风度,”宛露竭力想维持自己声音的平静,但是却已不自觉的带著震颤和泪音。“我不告而 别了,我惹您生了气!”“哦!宛露!”孟太太平静的喊了一声,那么平静,平静得像是什 么事都没发生过。她走了过来,亲热的拉住宛露的手,把她牵到沙发上来,按住她,让她坐 进沙发里,她一瞬也不瞬的盯著她。“你说什么话?我怎么会生你的气呢?只要你不生我的 气就好了。”她抬头看了孟樵一眼。“樵樵,你发什么呆?宛露来我们家总是客,你连一杯 茶都不倒吗?恐怕壶里没开水了,你烧点开水吧!”

“哦!我马上去烧!”孟樵立即应了一声,看到母亲对宛露的那份亲热劲儿,他已喜悦 得不知所措了。没耽误一秒钟,他立即冲进厨房,嘴里不自觉的哼著歌儿。

“宛露,”孟太太由上到下的看著她。“今天怎么穿得这么正式?倒像是去夜总会似 的。你这样艳光照人,真使我觉得家里太寒酸了。”“伯母!”宛露喊了一声,双手拘束的 放在裙褶里,她实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是下意识的挺直了背脊,提醒自己要“端庄文 雅”。她肩上的披肩,就轻轻的滑到沙发上去了。

“好漂亮的披肩!”孟太太拾了起来。“手工钩的呢!你也会编织吗?”“不,是一位 伯母送的。”

“哦。”孟太太凝视她。“你父亲是×大的教授吗?”

“是的。”“书香门第的孩子,”孟太太点著头。“一定有很好的家教了!你知道,宛 露,樵樵是自幼没爹的孩子,他又实心眼儿,说穿了,是个又穷又傲的傻小子!你这么漂 亮,这么会打扮,又这么被父母、伯母什么的宠大的,我真怕咱们的樵樵配不上你呢!而 且,听说,追求你的人有一大堆呢,是吗?”

“伯母!”宛露再喊了一声,无助的看著孟太太。于是,她立即在孟太太那带著笑意的 眼光里,看出了第一次就曾伤害了她的那层敌意与奚落。一种自卫的本能,使她不自禁的挺 起了背脊。“并没有一大堆人追我,只有一两个而已。我父母虽然宠我,家教还是很严的。”

“是吗?”孟太太笑得含蓄。“你知道,樵樵是我的独子,我爱之深,难免期之切,他 一生严严谨谨,不大懂得交女朋友,第一个就碰到你,也算是他的运气!可是,他是个老实 孩子,既不会用心机,也不会用手腕,他可不同于你那些脂粉堆中打滚打惯了的男朋 友… ”

“伯母!”宛露又开始不能平静了,她打断了孟太太。“您怎么知道我有什么脂粉堆中 打滚的男朋友呢?”

“难道你没有吗?”孟太太又笑了。“我决不相信樵樵是你唯一的男朋友!你们这一代 的女孩子呵!”她叹口气。“我还不了解吗?男朋友少了,等于没面子!这也不能怪你,是 不是?像你长得这么漂亮,又是很新潮的,很现代的,很洒脱的,天不怕地不怕的,你这种 女孩子我见多了。说真的,宛露,我只怕樵樵没有那么大的力量,能够让你安分下来!”

“伯母!”她惊喊,眉头紧紧的蹙了起来。在内心深处,那种被屈侮的感觉,就像潮水 般泛滥开了。她竭力想压抑自己,这是孟樵的母亲,可能将来要成为她的婆婆,她不能任 性,她不能生气,她不能鲁莽… 否则,一切又要破灭。她似乎又回到了那寒风瑟瑟的森林 公园里,面临“孟樵”与“道歉”的选择。她喘了口气,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声音里带著委 曲求全的哀切。“请你不要误会我,伯母,我从没有不安分过。”

“你有一对不安分的眼睛,你知道吗?”

“我— ”她深抽了一口气,面对著孟太太那充满挑战与批判的眼光,听著她那似讥嘲 又似讽刺的语气,她那倔强与骄傲的本能再也无法被压制,她冲口而出的说:“我还有一个 不安分的鼻子,还有一张不安分的嘴巴!还有浑身十万八千个不安分的细胞,和数不清的不 安分的头发!”

“咳!”孟太太冷笑了。“好一张利牙利嘴!我见你第一面就知道你不是个简单的女孩 子!果然被我料到了!我的儿子健全优秀,我不会允许他走入歧途!你呢?你是个十足的小 太妹!你实在不像个大学教授的女儿,你根本缺乏教养,从头到脚,都是轻浮与妖冶!”

“你— ”宛露气急的站起身来,整个面孔都像雪一样白了。她正要说话,孟樵从厨房 里笑嘻嘻的跑出来了,手里捧著一杯滚烫的热茶,嘴里唏哩呼噜的,不住把那茶杯从左手换 到右手,又从右手换到左手,他嚷著说:“茶来了,茶来了!宛露,你的面子好大,妈从来不让我下厨房,为了你小姐要喝热茶 啊,只好到厨房去烧水,谁知道啊,那水左也不滚,右也不滚,急死我了… ”他把茶放在 桌子上,一抬眼,他怔住了。宛露的脸色惨白,嘴唇毫无血色,她那美丽而乌黑的眸子,像 只受伤的小豹般闪著阴郁的光焰,定定的望著母亲。他愕然的喊:“宛露,你又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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