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贵与安娜(29)

作者:六六


风月(2)

那年月,大人都是天不亮就要投入战斗。女的忙着打醒昏睡的孩子,手忙脚乱,骂骂咧咧地把老大从热被窝里拖出来,给老二穿衣,给小三子喂奶。男的则套上衣服就奔炉子而去,开了炉门,熬上粥,然后直奔菜场。杨太太少了这些凡人的琐事,便过上了八旗遗老遗少的生活。她沿着屋檐挂了一排鸟笼,养了一溜小鸟。每天清晨,空气中还漾着薄雾的时候,她便选择性地提着个鸟笼,去不远处池塘边的小竹林里溜达,也就是现在流行的健身或早锻炼。兴致好的时候,她会在竹林深处咿咿呀呀地吊嗓子。杨太太以前是干什么的,没人知道

。但大多数人猜想她定是什么艺苑出身的,受过科班训练。因为她可以毫不费力地唱上一整出折子戏,唱念坐打,眼波身段有板有眼,举手投足间俨然透着练家子的气派。在那些大院的土包子眼里,这根本就是个艺术家了。不过杨太太的艺术生涯早在她来我们大院以前就终止了。因为她先生的关系,她跟来后被安排在一个闲极无聊的科室搞校对。杨太太不但没融入赤色革命中去,反而搞消极抵抗。她原本是有一套行头的,据我父亲说是"贵妃醉酒"的那一套,凤冠霞帔,大红锦缎,当初被极其醒目地别在她家迎门的中堂上,旁边配以一把紫檀色的梨花木京胡。我父亲曾有幸目睹杨太太的舞台风采。那是庆祝国庆的大院自办晚会上,秦社长拉京胡,杨太太登场,表演了一段霸王别姬,台上那摄人魂魄的气势和哀婉的唱腔让一大堆门外汉报以热烈掌声。父亲直到去年还在学虞姬抖袖的样子,"手颤了几十下,不疾不徐,都没从那长袖里伸出来,只伸出一长指甲,人家就拜倒了。"我母亲冷眼瞟着他,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回道:"是人家,还是你啊?"可惜那套行头,因为杨太太在"文革"中拒唱"沙家浜"、"红灯记"之类的曲目而被付之一炬。

这个故事的铺垫实在够长了。下面才是那段扯不清的风月。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杨太太的先生比杨太太年长许多,那时候总也近六十了吧?一副孱弱公子的样子,还是那种让婢女搀扶着半依在亭台楼阁间,望着雪中红梅,轻叹一声,咳两口残血的多愁善感的富家公子。可惜时运不济,解放时被组织了,丢了万贯家财不说,还被挤得与平民为伍。尽管如此,这个落毛凤凰倒有几分架势残存。这只是我依言的想像,即使与当年的贵族有半面之缘,那记忆也早已模糊不清。在我懂事的时候,他好像就过世了。

文革的事我已没有印象,只记得满目的萧瑟和凝重的面容。然而对于孩子,童年时光始终是快乐的,只知道成天疯玩。曾调皮到颠着脚去按杨太太家的门铃,一听到"叮咚"的响声和渐近的脚步就欢呼着拔腿跑。那时候门铃可是个稀罕物,是生活档次的标志。谁有那闲钱高雅到省了叩门的劲儿?钱是没有的,只剩一把傻力气了。

他们爱情的起点,我猜想是一个唱戏一个伴奏。起初秦社长是杨家的座上宾。秦社长醉翁之意不在酒,打着团结进步的旗帜老慰问隔壁的邻居。不晓得对家的公子爷是不谙世事,还是装作不知,总之搞起了夫人外交。再后来就亲热到大家常可以在半夜九点以后还闻到琴瑟和谐。秦社长是那个拉胡的,杨太太是那个唱戏的,拍巴掌请好的便是须发斑白的公子爷,窗外映出的景象却也其乐融融。我之所以说半夜九点,并非笔误。那个娱乐贫乏的年代,大家都过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原始生活,哪里有什么灯红酒绿?大人们夜晚惟一的乐趣就是几家搬个凳子,搭个凉床,打着蒲扇侃大山。小孩子就坐在凉床上玩"你拍一,我拍一,一个小孩坐飞机……你拍十,我拍十,十个小孩打倒蒋介石"之类全国通行的游戏。间或听见噼里啪啦用扇子驱赶蚊子的声音。这还是漫漫夏夜。若赶上冬天,大家听完中央人民广播电台虹云的新闻之后,就拉灯上床睡觉了。通常不过八点。

革命形势在大院里变得异常尖锐起来。秦社长根正苗红,年富力强,要想搬倒这棵常青树实非易事。有敌对派便想着从生活作风上把他彻底斗倒,再踩上两脚叫他永世不得翻身,进而达到占山为王的目的。回顾历史,也许无数政治斗争的背后都掩藏着羞于示人的私欲吧?前人的经验总结就是,把敌人打倒的最佳途径不是从经济上整倒你,便是从男女问题上搞垮你。这两样都是踏上一只脚就永不能翻身的,比以政治名义整垮要厉害得多。很多政治斗争的牺牲品不久又都登台了,却没听说哪个贪污犯或流氓能平反的。那个继任的社长便是组织了一班人马,历尽千难万苦,搜集证据,蹲点跟踪,终于在某个月黑风高的冬夜里牺牲了革命小将的睡眠时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直捣奸夫淫妇的销魂窟,将两人赤条条堵在床上。周围见证之男女贯穿大院各个等级。有看热闹的,有无限同情的,有幸灾乐祸的,还有心怀鬼胎的。我父亲说,当时有人半夜敲门拉他去看热闹,被我父亲婉拒。以父亲的话说:"太残忍。"我不敢追问什么是他心中的残忍,是他心中的美丽的最终倒塌,还是惨不忍睹的凌辱?

凌辱在各人眼中也是不同的。我非常欣赏当年杨太太面对众人亵渎的注视时的镇定。她坦然地裸露着皎月般的身躯,丝毫不去阻挡那班野兽贪婪的眼神的侵略,只高傲地昂着头,以平日里回复大家问候的平和语气说了一句:"天冷,让他穿上衣服吧。"记住,在这关键时刻,她要保护的竟是身边那个令她终生蒙羞的男人。我觉得这时候与其说是野蛮对爱情的凌辱,不如说是杨太太悠游的神态、无所谓的态度对众人长期侦破工作取得辉煌战果的羞辱。

风月(3)

毕竟,无论那年月人性如何泯灭,这帮人里的大多数还是受过高等教育的。反对派头头虽尝到胜果,却没有享受到从心理上重捶敌人的快感。媾和男女在这场战斗中明显占了心理优势。沉静片刻,反对派头头挥挥手说,让他们穿上衣服。

这场活生生的智擒荡妇的戏竟被大人们津津乐道了好几年,可见当年的生活有多么无聊。每当他们一说到这出戏的时候,便口沫横飞,眉飞色舞。这也是为什么故事发生的时候我

虽是个孩子却也至今印象深刻的原因。小时候一直鄙夷故事里的那个荡妇破鞋,还跟着大家往她头上挂过又臭又烂的球鞋,往她身上扔过石子,仿佛有宣泄不尽的革命情绪。我曾向母亲兴奋地大谈又去扔石子了,母亲顺手抽了藤条来揍我,并厉声呵斥说,再去就打断我的腿。吓得我自此与杨太太保持距离。已是黄昏的母亲现在跟我说,从杨太太出事的那天起,她就心生敬佩与同情。女人,其实只是男人世界里你死我活斗争下的牺牲品,却要背负许多无力承受的东西。

杨太太就这样默默承受了。她每天依旧高傲地去上班,越发与这个半人半兽的群体保持距离。即便在大家找话题斗争她的时候,风度也依然超群。更想不到的是,被捉奸在床后不到几个月,大家就看见杨太太挺着一个骄傲的大肚子在大院里来回走动。常有人猜测,这孩子是不是那晚……?我想,当年的杨太太被腹中生命的喜悦冲昏了头,满脸的幸福叫人妒忌,哪里在意别人看她的眼光和对腹中孩子出处的猜疑?也正是在她孕育生命的时候,她那短命的公子爷适时去世了。我不相信那位老爷像别人说的那样是被她活活气死的,要气死早死了。当年的捉奸就发生在他的家里他的床上,而他却躲在楼下的书房一直不照面。想来是心知肚明的。

杨太太独自一人抚养这个所谓的遗腹子。孩子长大了,活脱脱就是一个秦社长的翻版,想赖账都不行。她依旧住在秦社长的对面。只是当年的秦社长已经被贬为秦编辑了。秦编辑原本没资格住这代表地位的小洋楼的,怎奈人家政治级别低而军事级别高,就凭十几岁闹革命的资历,别人也奈他无何。一个奇怪的景象就这样诞生了:情妇与情夫隔门而望却鲜有言辞,情夫眼见自己的骨血满地乱跑却不能听见他开口叫父。我想,秦编辑对杨太太是矢志不渝的。可偏偏他的原配竟也是个倔主,经历了夫君偷情,被捉,降职,孽种出世,情敌面对面,依然可以不屈不挠地死守家庭;既不公开表示支持,如希拉里,也不暗中倒戈,如王熙凤。虽然窝心,却窝囊地挨了几十年,直至那小孽种都成人了她才撒手西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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