菟丝花(出书版)(24)
作者:琼瑶
她突然而来的歌声让我愣了愣,接著,我就发现她以讨好的神态望著我,渴切的说:
“我会唱了,小姐。”“噢,”我说:“你唱得非常好,嘉嘉。”
她看来十分开心,咧著嘴笑了起来。
“嘉嘉,”中□开了口:“谁教你唱这一支歌的?嗯?”
嘉嘉痴痴的仰起头来,不解的望著中□,停了半天,才牛头不对马嘴的说:“花——要
开了。”中□叹了口气,拉拉我的衣服:
“我们该走的,忆湄,你要开始上课了。”
我站了起来,扑掉身上的碎草,对嘉嘉挥了挥手,和中□走出了小树林。中□一直沉思
不语,看来似乎满腹心事。上了楼,走进了我的屋中,我说:
“你在想什么?”“你!”中□说。“我?”“是的,你!”中□握住我的双手,仔细
的凝视我的脸,我的眉毛,我的眼睛。“我想找出你特别引人的地方,我最初见你,就有一
种错觉,好像早就认识了你,你的脸——远在我没有见到你以前,就仿佛见过了似的!”
“你决不会见过我!”我笑著说,走开去把那束黄色的花插进花瓶里。“在这三个月以
前,我从没有来过台北,所以,连公共汽车站上碰过面都是不可能的!”
“你相信第六感吗?”“有一些相信。”“那么,大概是第六感,一定我梦中见过
你,”他走过来,用手在我背后圈住我,吻我的耳朵。“忆湄,老天为我而造你,也为你而
造我!所以我们会在一开始就似曾相识!”
我有些困惑,说真话,我在第一次见他的时候,并没有他所说的似曾相识的感觉,如果
是第六感,为什么单单他有那份第六感,而我没有呢?就在我凝神沉思的时候,“咪呜”一
声,小波不知从那儿跳了出来,落在书橱上面。我把它抱了下来,走到书桌边坐下,抚摸著
小波的头,我说:
“人世的一切,机缘遇合,恩怨因果,一定都有个定数,许多无法解释的事,神啦,鬼
啦,心灵感应啦,我们都找不出道理来。我相信命运,也相信有个大的力量在冥冥中操纵著
人世的一切。拿小波来说吧,如果不遇到我,它可能已经倒毙街头了,而那一天,如果我们
不去看电影,又怎会碰到它?如果我们看完电影,就直接坐三轮车回家,又怎会遇到它?”
我把小猫举起来,用面颊倚偎著它毛茸茸的小身体。“这是条幸运的生命!”中□对我微
笑,伸手来抚摸小波的毛,他的手从小波身上移到我的下巴上,托起我的头,凝视我的眼
睛:
“你是一个善良的女孩,忆湄。”他摇摇头,叹息的说:“但愿我不要这么喜欢你,你
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语,一颦一笑,都牵动我每一根神经。”他的眼光朦胧了,不转瞬的望
著我,我也凝视著他,时光在两人的注目下悄悄的流逝。半晌,他惊跳了起来:“噢,忆
湄,打开书本吧!”
我把小猫抱在怀里,懒洋洋的翻著书页,眼光仍然凝注在他的脸上。“忆湄,”他用舌
头润润嘴唇伸了伸脖子。“你说一说,中国国民党第一次代表大会在哪一年召开?什么地方
召开?”
我瞪视著他。“我问你问题,你听到没有?忆湄?”
“嗯?”我神思不属。“我问你国民党第一次代表大会在哪一年召开的?”
“嘘!别说话!”我说:“小波睡著了,你听它的呼噜声,好像在低低的诉说什么。”
中□看了我几秒钟,突然站起身来,走到我身边,一声不响的把小猫从我怀中提起来,
放在地下,轻轻的拍了拍它,把它赶到床底下去了。然后他坐回他的位子,严肃而冷静的望
著我,说:“现在,你能够回答我的问题了吗?”
“噢,”我懊恼的说:“中□,你未免太严厉了。”
他推开节本,握住了我的双手,把我的手阖在他的手中间,直视著我的眼睛,用低沉的
声音说:
“忆湄,你不能永远寄人篱下,是不是?考大学对于许多人是并不重要的,可是,对于
你却非常重要。忆湄,你只能成功,不能失败!”我注视他,他的声音那样温柔诚挚,他的
眼睛那样深沉恳切,我的心情激动了,低下头,我为自己惭愧。妈妈尸骨未寒,罗教授恩重
如山,我不能落榜!抬起头来,我自觉泪雾迷蒙。他的手在我的手上加重了压力,他用令人
心脏绞紧的温柔的声调说:“忆湄,忆湄!我抱歉让你伤心。”“不!”我迅速的拭去了
泪,对他微笑:“你刚刚问我什么?第一次国民代表大会吗?”我侧著头思索:“是不是民
国十三年在广州召开的?”中□凝视著我,微微的眯起了眼睛。笑意逐渐染上了他的嘴角,
他长长的吐出一口气,说:
“忆湄,你真让我心折!”
这是一个中午,整幢屋子都沉睡著,我打开房门,侧耳倾听,显然罗家每一个人都在午
睡,走廊里空荡荡的毫无人影。折回屋里,我拉开壁柜,取出一双前一日才上街去偷偷买回
来的溜冰鞋。悄悄的走下了楼梯,来到饭厅外的水泥地上。坐在台阶上面,我把两只鞋子都
系好,对自己发誓的说:
“我一定要学会溜冰,而且要溜得又快又好,让皓皓大吃一惊!”带著坚定的庆心,我
战战兢兢的站了起来,轮子一经滚动,我立即扑倒下去。站起身,我再尝试。中午的烈日晒
著我,我却浑然不觉。我一再跌倒,又一再爬起。反正无人看著我,我也不怕摔跤丢人。就
这样,我跌跌冲冲的,居然也可以平稳的滚动一段路了。任何玩意儿,都是刚学的时候劲最
大,我越来越有兴趣,忘了时间,也忘了烈日如焚,我的衬衫都被汗所湿透。为了溜冰,我
特地穿了一条长裤,整个裤子上都是灰尘。由于摔跤的次数太多,每次跌倒又都用手去撑住
地面,所以手掌都跌肿了,而我仍然乐此不疲。我的摔跤并非没有代价,我开始摸清溜冰的
诀窍了,也懂得双脚的运用和轮子的操纵。在愉快的心情下,我不知不觉的唱起歌来,我唱
的是一支我小的时候妈妈常唱给我听的娃娃歌:“飞飞飞飞,这个样子飞飞,菟丝花20/41
向上飞,飞上去就要把头抬,要转弯尾巴摆一摆,……”大概是尾巴没有摆好,我的脚
下一滑,就一屁股坐在地下了。这次摔得可不轻,脊推骨的末端撞在水泥地上,痛得我从牙
缝中向里面吸气。气还没完,一个影子罩在我的头上,我抬起头,皓皓正弯著腰看我,他漂
亮的眼睛里充满了笑意,嘴角挂著嘲谑和激赏,咧了咧嘴,他说:
“你不应该飞,忆湄。你的脚下有了轮子,但是肩膀上并没有翅膀,如果你想飞,就难
怪要摔跤了!”
我对他翻了翻白眼。“好,”我说:“你从什么时候开始偷看我的?”
“从你提著一双溜冰鞋,像做贼一样从楼梯上偷偷摸摸的走下来的时候开始。”天呀!
原来我这整个一段摔跤啦,爬起来啦,发誓诅咒啦……他都看见了!我噘起了嘴,没好气的
说:
“那么,我摔了跤,你既不加以扶手,反而冷嘲热讽,岂不有失忠厚?”他大笑,望著
我说:“有失忠厚?忆湄,你明知我根本不是一个忠厚的人!”他再看我,又笑。“我说过
了,只要你不想‘飞’,你就溜得很好了!”我咬住嘴唇,斜睨著他,这两句话似乎颇有道
理。他把手伸给了我。我握住他,他把我拉了起来,牵住我的手,像带领一个瞎子般带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