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面胶(15)
作者:六六
丽鹃静下来的时候也觉得自己过分了。丈夫还是那个丈夫,不能因为婆婆的存在就将所有的怨恨栽到他的头上。可丈夫分明又不是那个丈夫了,虽然依旧同床共枕,却再也找不到依恋。两人的身体隔了层被子,两人的心隔了层栅栏。
这厢丽鹃想要息事,怎奈那厢亚平娘不打算宁人。亚平娘将丽鹃这一向的冷淡视为那惟一一次让她洗碗的恶果。刚开始,亚平娘可以假装看不见丽鹃看上去面无表情,实则阴得滴水的脸,见面依旧帮着拿包挂衣,以老人的胸襟气度去打动丽鹃。只可惜丽鹃已经将自己的立场坚定在井水河水两不犯上,不愿意有一点的粘连,婆婆施与的恩惠都被她冷眼揣度为怀柔政策,在她儿子面前表现的委曲求全,一旦软下心来答腔,马上又好回到先前的被安排被操控被支派的轨道上来。她只答应过不与亚平的妈正面冲突,并没有答应亚平要牺牲自己的意愿去博她婆婆欢心。在丽鹃看来,她现在所做的,已经是为家庭能做的最大贡献了。
亚平妈发现,丽鹃开始深夜归宿,先是拒绝吃家里的晚饭,再就是非熬到亚平妈都撑不住了要去睡觉的时候才回来。亚平妈内心的怨恨开始如野地的蒿草蓬勃生长,只几个碗而已,还洗不干净,摔摔打打,马上就甩腮帮子拉脸,给谁看?我这一当妈的,洗一辈子碗,抹一辈子地,连你媳妇的内衣内裤都洗到家,叫你洗几个碗怎么地了?记仇了?亚平妈原先希望自己以持之以恒的持家表现,加上每日跟媳妇捉迷藏似的到处翻找内衣,洗净,晒干,并显眼地放在丽鹃的枕头上的行动来打动媳妇的心。怎奈媳妇不为所动,每天回家就关在卧室里,早上洗漱完毕背了包就走人。没一句体己的话,没一颗感恩的心,简直比茅坑的石头还硬。
丽鹃自从婆婆抱怨过自己不收拾不整理以后,每天就留意地把内衣裤藏好,等自己到了周末休息足了,腾出空儿了再洗,以此向婆婆证明,没你洗我一样能过。丽鹃显然可以每天洗完澡后顺手就把内裤胸罩搓了。可丽鹃不愿意,原因是——这不是丽鹃的生活方式,而是婆婆的生活方式,如果自己这样做了,便正合了婆婆的意,于是在不显山不显水中,完成了婆婆改造自己的过程。而且,丽鹃不愿意自己的手泡在肥皂水里,眼看着手指的纹路变粗,手背的角质起皮。丽鹃的想法就是,我等到周末攒够一洗衣缸的衣服,一起洗。丽鹃对婆婆所说的洗衣机会绞坏内衣裤的话很不以为然。那都是以前的老皇历,现在的科技早已经达到手洗的效果,再加上防护的网罩,对衣物是不会有损伤的,否则还要科技进步干嘛?再说了,根据杂志报道,内衣的实际使用寿命只有半年,在钢丝变形或松紧变差的时候就不能穿了,再穿就是对身体的伤害。婆婆还期望自己将内衣穿个十年不烂?衣服穿到烂还补一补,那是什么时候的老皇历?
而婆婆多次当着丽鹃的面儿用手搓洗着丽鹃贴身穿的内裤,也许上面还粘有一丝丝分泌物的痕迹,边搓边说,这么贵的东西,哪能洗衣机洗?没几次就毁了。多少钱架得住这样天天买月月买?丽鹃特别憎恨婆婆碰自己的内衣,那些紧贴着自己快乐部位的隐私物品,让丽鹃忍不住与闺房联系在一起,仿佛可以看见丈夫的手在上面游走,丈夫的身体在上面触碰。而这样隐私的东西,如今在长满皱纹,带着裂痕,洗过肥肉,混合着葱姜味道的粗糙手里揉来揉去,丽鹃感觉,那不是婆婆在洗内衣,而是婆婆将自己的私处放在阳光下肆意蹂躏,令丽
后来,两人就开始玩起捉迷藏的游戏。丽鹃洗完澡就把内衣裤塞到枕头下面,塞到床垫下面,塞到衣橱的缝隙,塞到不用的包里。
无论丽鹃怎么塞,亚平妈都饶有兴致地,带着追踪猎物的兴奋,不屈不挠地,耐心细致地翻遍卧室的每个角落,每次翻出来,还带有一丝“再好的狐狸也斗不过猎手”的胜利快感,然后依旧坚持用手搓干净,迎着太阳晒干,亲自交到丽鹃手上。
这种游戏玩儿的多了,丽鹃开始厌烦,丽鹃已经明显感到在生活的执著方面,自己远不是婆婆的对手,丽鹃决定放任自流,任你东南西北风,我的方法就是岿然不动。你喜欢洗,你洗好了。自此,丽鹃就公然敞着将内衣裤扔在浴室的架子上,由婆婆收去。
婆婆因为媳妇逃避游戏,飘然跳脱而感到隐约愤懑,这种结果,不是婆婆希望的圆满结局。再洗,就没有以往的带有征服性的快乐了。
这一段,亚平妈极其不爽。
首先,她在家的表演完全没有观众,家里除了老头就是亚平,无论她做什么,都是应该的,无可抱怨的,甚至不舍得表现出一丝劳累。其次,所有的活儿干了丽鹃也看不见,因为没时间看。第三也是最重要的,她干了活儿没达到教育的目的,感觉是对着空气打拳,没有任何反弹。她干了,丽鹃表现出愧疚,表现出惴惴不安,甚至表现出愤怒,她都觉得力有所值。现在是,她干了,完全没有任何反应,没人看见!人最可怕的是冷漠啊!老太太心里暗想。
于是这种积怨在丽鹃某日又去跳健身操的时候爆发了。
“丽鹃呢?”亚平妈明知故问。
“她去跳操了,不回来吃饭,不用等她。”
“不回来吃饭怎么不往家打个电话。以后这饭还怎么做?!”亚平妈顺势把淘菜篮子重重地磕在桌子上,篮子里的土豆惊慌地跳出篮头。“眼里一点没有老人。每天特地为她做,新鲜的合口的热的冷的,人家根本不稀罕,看都不看一眼。我想着她这一段儿不回来吃,怕是不合口味,忙着换。她不爱吃猪肉炖白菜,我改炖土豆,她不爱吃干饭,我改熬粥,什么都顺着她的意,怎么就不能换她回家吃顿饭呢?成天不照面儿,我这婆婆当的,真是窝囊!”亚平妈一生气就捶自己。
亚平赶紧拽住他妈的手说:“你多心了。她不回来不是去跳操了吗?健身,运动,是好事儿,完全不是因为你。你这不是跟自己怄气吗?”
“健身,健什么身?家里那么多活儿,从上到下滤一遍就够健了,还非得花钱到外头蹦跶。我哪天不是一头一脸的汗?也没见她伸把手。又是减肥又是运动。少吃点肉,多做点活儿,什么都有了。我看她是不花钱难受。你别跟着后头护!你那媳妇就你惯的!一点型都没了。好吃懒做,目中无人。你也不管管她!我们当老人的客气,不好意思说,你一个大男人,怎么不说?她眼里有我吗?家就是旅店,我是不要钱的服务员,内衣内裤都我给她洗,换不回她一声喊。今天早上!她冲着鞋架子喊了一声妈,声音小得耳朵背点儿都听不见!我人在厨房!她那是喊谁呢?以前的媳妇都要晨昏定省,现在的媳妇,婆婆跟着伺候都换不来笑脸。以前还夸她笑模样好脾气,感情这笑都给人家看的,回家就挂张驴脸!我欠她啊?”
亚平搓着手围着他妈四下乱转,不晓得说什么既不火上浇油,又能平息事端。他能沟通的,只有他老婆,他显然不能跟他娘说:“丽鹃每天很辛苦,你不要挑她毛病。”在亚平眼里,老婆是和自己一体的,是自己一丈之内可以管辖的范围,是可以商量统战的对象,而娘,你永远只能俯首帖耳低眉顺眼。有些话,他明知道老太太说得肯定不合媳妇的心,可他不能跟妈说:“你再胡说八道我叫你好看!”这种发狠的怒气,这种带着隐隐威胁的话,只能对与自己同榻缠绵,也许以后要相伴终身的老婆说。这里有个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古训,对老婆,两个人是平等的,而对母亲,你只能是谦卑地感恩地依顺。和母亲,你没道理可言。
在母亲眼里,她为你贡献了一切,包括你的骨你的血,她可以继续为你贡献一切,只要你需要,她连心都可以掏给你,因此,她对你也有绝对的说一不二的权利,这种彻底的奉献,只有母亲对儿子才有,即使是儿子从外头带回来的女人,也不会做如此彻底的奉献。她的管辖范围不仅包括亲生的儿子,还包括儿子捎带回来的外人——无论这个外人儿子有多么喜欢,但不可否认,她就是外人,她偷走了儿子的心,偷走了儿子对娘的感情,偷走了儿子孝敬娘的钱,甚至最后要凭借着儿子的儿子对她当头一击。在这个女人成为她孙子的妈的时候,这个对家没有一点贡献的,这个对家完全侵略的女人瞬间就可以与为家贡献了一辈子的娘平起平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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