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天涯(24)
作者:琼瑶
眉,大眼,挺直的鼻梁,外型上,就是个漂亮的小伙子!女儿的眼光居然不错!再加上志翔
彬彬有礼。应对自如。既不像丹荔以前那些男友那样流里流气,目无尊长,也不像丹荔所形
容的是“画呆子”、“书呆子”“雕刻呆子”。他一点也不呆,一点也不木讷,有问有答,
坦白而大方。女儿迟早是会恋爱的,朱培德深知这一点。但,恋爱的结果是不是婚姻就很难
预料了,这一代的年轻人是多变的,这一代的年轻人也是不负责任的,这一代的年轻人更是
游戏人生的。对他们而言,“恋爱”也是游戏的一种。可是,朱培德知道丹荔这一次没有
“游戏”,非但没有“游戏”,她已经深深陷进去了。这男孩子能让她在罗马住上好几个
月,就一定有他特殊的地方。何况,丹荔一回家就说过了:
“爸爸,妈!你们如果给他脸色看,或者找他麻烦,我——
我就自杀!”她自幼就知道如何挟持父母,但是,为了男孩子,一再用“自杀”这种严
重的字眼,却是第一次。
现在,见到了这个年轻人,又和他谈了话,朱培德有些了解他何以会征服丹荔的原因
了,但是,他也使这对父母惊愕而困扰了。“你想在日内瓦找工作吗?”朱培德说:“难道
丹荔没有告诉你,在这儿找工作是很难的,别看瑞士是个永久中立国,他们仍然排斥东方
人。”志翔对丹荔看了一眼,丹荔缩到她母亲背后去了。
“丹荔说找工作很容易!”
看样子,丹荔是把他骗到瑞士来的,朱培德有了谱了,他点点头,慢吞吞的说:“不
忙,让丹荔先带你观光一下日内瓦,工作可以慢慢找,我想,我那银行里可能有办法,你会
会计吗?”
“不会。”“打字呢?”“也不会。”“爸!”丹荔插进来说:“他除了画画和雕刻,
什么都不会,你给他找一个画画或雕刻的工作。”
“别麻烦了,朱伯伯!”志翔很快的说:“我学的和您所需要的人完全是两回事,我不
希望你们因为丹荔的原因,给我安排一个拿薪水而没工作的闲差事。我想,我自己会解决这
问题。我今天来,不是来找工作的。是特地来拜访伯父伯母。所以,关于工作的问题,我们
还是不谈吧!我看到湖边有许多路边咖啡馆,了不起,我可以去端盘子!”
“你还可以去砸盘子。”丹荔忍不住,轻声轻语的说了句。
志翔瞪了丹荔一眼,微笑的说:
“在伯父伯母面前,你怎么也不给人留点面子!”
朱培德含笑的看著志翔。
“这就是学艺术的悲哀,”他说:“你知道我学什么的?我以前在剑桥学英国文学,拿
到硕士学位,结果我从了商,改了行,在银行界占上一席之地。艺术、文学、音乐都一样,
是最好听的名称,也是最不适用的。我说得坦率,志翔,你可别介意。”“我不介意。我学
艺术,不是为了出路,不是为了生活,而是为了狂热!我疯狂的热爱艺术,它像是我血液的
一部份!”
“但是,生活是现实的,有一天,这现实问题会压到你的肩上来。例如,毕业以后,你
预备做什么?”
“可能再专门进修雕塑。”
“好,修完以后呢?”“就画画、雕塑。回台湾,把我所学的,去教给另一代年轻
人。”朱培德怔了。这答案是他在一千个答案里,也不会去选中的。他怔怔的看著志翔,呆
在那里。朱太太却有点心慌意乱,凭一个母亲的直觉,她知道丹荔对这男孩子已经认了真。
而这男孩子,却要跑到一个遥远的角落里去。
“志翔,”她说:“你很爱台湾吗?”
“那儿是我的家。”志翔坦白的说。“家是什么?家就是你无论离开多久,仍然想回去
的地方。而且,或者我自幼受的教育不同,我总觉得,我不能数典忘祖!”
朱培德震动了一下。“你话里有什么特殊含意吗?”他深思的问。
“朱伯伯,您别多心,我知道你已入了瑞士籍,我想,人各有志,您有您的看法,我不
容易了解。或者,您觉得,除了瑞士,这世界上没有一片安乐土,事实上,在我看来,瑞士
也不见得是安乐土!我是从台湾来的,说真的,在我出来以前,我对台湾也有些不满,现在
呢?我只能告诉您,我想它,爱它,不止爱它的优点,也爱它的缺点!因为,只有在那儿,
我觉得是我自己的家乡!”
朱培德凝视著他,真的出起神来了。
这次的见面,不能说是很顺利,但是,也没有什么不顺利。对志翔来说,他并没有安心
去讨好朱培德夫妇,他表现的,是十足的他自己。对朱培德来说呢?事后,丹荔这样告诉了
志翔:“小翔子,你的一篇话,害我爸爸和妈妈吵了一整夜!辩论了一整夜!”“怎么
呢?”“爸爸说你很狂,很傲,但是,说的话并不是没道理。妈妈说你只会唱高调,还没有
成熟。爸爸主张让我和你自由发展,妈妈主张把我送到澳洲去,以免和你再交往。爸爸说女
儿要恋爱,送到非洲也没用,妈妈说,女儿和这穷小子恋爱,总有一天会飞得远远的。她不
认为非洲和台湾有什么不同。爸爸说妈妈眼光狭窄,说不定这小伙子大有前途,妈妈说爸爸
脑筋糊涂,要断送女儿终身幸福!爸爸说……”她喘了口气:“哎哟,反正爸爸这么说,妈
妈就那么说,妈妈那么说,爸爸就这么说……”志翔忍不住笑了起来。
“结论呢?”他问。“结论呀,”丹荔指著他的鼻子尖:“你如果不是好人,就是坏
人,你如果不是有前途,就是没前途!你如果和我不是有结果,就是没结果……”
“这不是废话吗?”“本来嘛!这种辩论永不会有结论的!又不是法官审案子!”她攀
著他的手臂:“我们去湖边饱看天鹅,好吗?我们去游湖去,好吗?你瞧,我为你准备了什
么?”她取出一大叠画纸和一盒炭笔。志翔的眼睛发亮了。“啊哈!”他叫:“小荔子!你
实在是个天才!”
“瑞士是世界花园,你既然来了,怎么可以不画?”丹荔挑著眉毛说。于是,接下来的
日子里,画湖,画花,画天鹅,画古堡,画山,画游船,画花钟,画溪流,画木桥,画纪念
塔……时间就在画里流逝,一日又一日。
当志翔惊觉到暑假之将逝,而自己的“工作”仍无踪影时,丹荔用那么可可爱爱的声音
对他说:“反正,暑假已经快完了,你找到工作也做不了几天!咱们还不如上山去!”“上
山?”“附近你都玩遍了,我们上山去,可以滑雪,可以坐缆车,可以从一个山头吊上另一
个山头,包你会喜欢得发疯!在山顶上,你看下来,才知道瑞士真正的美。”
他被说动了,于是,他又上了山。
在山上的小旅馆里,他们一住多日,那山的雄伟,那积雪,那一片皑皑的白,志翔眩惑
了,沉迷了。何况,身边有个娇艳欲滴、软语温存的丹荔!她教他滑雪,当他摔了一鼻子雪
时,她笑开了天,笑开了地,笑开了那皓皓白雪的山!在那些乐不思蜀的日子里,他偶尔会
想到志远,想到在歌剧院里扛布景的志远,想到在营造厂里挑水泥的志远……可是,只要他
眉头稍稍一皱,丹荔就会迅速的把嘴唇印在他的眉心上。他又忘了志远,忘了罗马,或者,
是强迫自己去“忘”!
欢乐的时光和恋爱的日子,是那么容易飞逝的,迅速的,日内瓦公园中的梧桐树,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