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歌(出书版)(23)
作者:琼瑶
甚至不知道她有多少个男朋友!”
雅珮凝视著殷超凡,她脑海里迅速的浮起芷筠那张被屈侮的、悲切的脸孔,和那篇冷冰
冰的、坚定的、愤怒的声浪:
“殷小姐,我以我死去的父母发誓,我从不知道殷超凡是台茂公司的小老板,我也从没
有羡慕过殷家的财势!现在,我才恍然大悟!你放心,我决不会去高攀你们殷家!”
雅珮呆呆的站著,呆呆的回想著,她或者不了解芷筠,但她了解什么叫自尊,什么叫伤
害,什么叫侮辱!她也了解女性那种自卫的本能!“她被伤害了!”她喃喃的说:“我们那
一大群,造成了一种盛势凌人的气氛,书婷口不择言,等于在指责她羡慕殷家财势而来勾引
你!如果她真爱你,她决受不了这个,唯一能自卫的办法,是断绝和你来往,并且马上制造
出几个男朋友来,表示你并不是她唯一的对象,这不是变心!这是因为她真正的爱上了你!
她忍受不下这口气!但是,如果她现在立刻投入别的男人的怀抱里,我是决不会惊奇的。换
了我,也可能这样做!因为,她已经心碎了。我们大家,把她的心伤透了!”殷超凡从床上
坐了起来,他注视著雅珮,深深的、定定的、眼珠转也不转的望著雅珮。然后,他就忽然间
直跳了起来,从床上抓起一件夹克,他一面穿著,一面就忘形的把雅珮紧拥了一下,嚷著
说:“谢谢你!三姐!你一直是个有深度、有思想、有观察力的好女孩……”话还没说完,
他已经打开房门,往外直冲了出去。正好周妈捧著个托盘走进来,两人差点撞了个满怀。周
妈直著脖子叫:“怎么了?少爷?东西还没吃,又要到哪里去?”
殷超凡一眼看到托盘里有一盘炸猪排,伸手就抓了一块,一面吃著,一面三步并著两步
的往楼下冲,周妈哇啦哇啦的叫著:“这是怎么的?少爷?越过越小了!”秋歌19/42
殷超凡跑进客厅,对父母仓促的抛下了一句话:“我有点重要事,马上要出去!”
他跑了。殷太太望著他的背影发怔,无论如何,他已经不是那样愁眉不展,怒容满面
了。他的神态是兴奋的,他的脚步是轻快的,到底是孩子!她抬头看看,不见雅珮下来,她
就走上楼去,到了殷超凡的门口,她看到雅珮正坐在沙发里,对著桌上的托盘发呆。她扶著
门,笑嘻嘻的叫了一声:
“雅珮!”雅珮抬起头来,望著母亲。
“还是你有办法,这孩子把自己关了三天了,又不吃、又不喝、又不睡,快要把我急死
了。这下好了,你几分钟里就把他治好了!只有你们年轻人了解年轻人!”
雅珮愣愣的看著殷太太。
“妈妈,”她慢吞吞的说:“只怕问题并没解决,反而刚刚开始呢!”“怎么呢?”殷
太太不解的皱起眉头。
“走著瞧吧!”雅珮低叹了一声。“是问题,还不是问题,也都在你们的一念之间!”
殷太太是更迷糊了,怎么回事?现在儿女们说的话,都像打哑谜一样,如此让人费解
呢?
这儿,殷超凡开著车子,很快的冲到大街上去了。当车子一驶到马路上,迎面,从窗口
扑进来的秋风就使他精神一爽。那凉凉的、浓浓的秋意包围著他,而且,下雨了,那丝丝细
雨给他带来一种近乎酸楚的激情。呵,芷筠!他心里低低呼唤著,如果你受了一丝丝的、一
点点的委屈,都是我的过失!呵!芷筠,我是一个怎样的混球啊!我原该对你一切坦白,让
你远离所有的伤害!呵,芷筠!芷筠!芷筠!
他的车子已开上了往饶河街的路上,可是,忽然间,一个念头从他心底飞快的闪过,看
看手表,才七点多钟!他改变了目标,掉过车头,他往反方向疾驰而去。
芷筠在床上躺了几天,其实,她并没有什么大病,只是吃得太少,再加上睡眠不足。这
几天,她没有去上班,方靖伦固执的要她在家里休息。也好,她躺在家中,有了太多的时间
来思想。霍立峰知道她病了,每天都好意的来带竹伟出去,方靖伦则又送花,又送食物。于
是,她想,她可以嫁给霍立峰,跟著他去过那种“喝一点酒,小心的偷,好好说谎,大胆争
斗”的日子。她也可以跟方靖伦,让他金屋藏娇,最起码可以一辈子不愁衣食。她累了,她
太累了,她真想休息!可是……可是……可是,唉!唉唉!她叹著气,把自己的头深埋在枕
头里,无论她跟了这两人中的那一个,她知道,自己的命运都只有一项;她会死去!她会在
感情的饥渴中憔悴至死!因为——在她心底一天比一天加深的痛楚和疯狂的想念中,她觉
得,自己已经快死了!尽管身体上并无病痛,但是,精神上,她已经快死了!
这晚,她仍然躺在床上,恹恹的,无精打采的,昏昏沉沉的躺著。白天,方靖伦来看过
她,他曾建议帮他们姐弟搬一个家。她拒绝了,这栋屋子虽狭小简陋,却是父亲唯一留下的
财产,她不想搬,在她做决定之前,她不想搬!方靖伦望著她,深思的说了一句:
“可能,这小屋里有你太多的回忆吧!”
回忆?是的,怎么没有?在这小屋里,她曾第一次为他包扎伤口,在这小屋里,她曾第
一次听他诉说爱情,也是在这小屋里,她曾第一次为他献上过她的初吻……他!他!他!为
什么自己脑子里只有他,她重重的甩头,却甩不掉他的影子!他!他!他!他像个魔鬼般跟
著她呵!她叹气了,于是,方靖伦也叹气了。现在,夜色已深。窗外在下雨了,她听到那滴
滴答答的雨声,从屋檐上坠落下来。风在窗棂上轻敲著,雨滴疏一阵,密一阵的扑著窗子,
发出簌簌瑟瑟的秋声。雨,为什么人在悲哀的时候,那雨声就特别撩人愁思呵!她恹恹的躺
著,床头前有一盏小灯,在那幽暗的、一灯如豆的光线下,她望著玻璃上雨珠的滑落。夜色
里,那窗玻璃上的雨珠,闪烁著亮晶晶的光芒。一时间,她把所有念过的,前人有关“雨”
的词句都想了起来。“枕边泪共阶前雨,隔个窗儿滴到明!”“窗外芭蕉窗里人,分明叶上
心头滴!”“无聊最是黄昏雨,遮莫深更,听尽秋灯,搀入芭蕉点滴声!”“梧桐树,三更
雨,不道离情正苦,一叶叶,一声声,空阶滴到明!”最后,她的思想停在一阕词上:“愁
云淡淡雨萧萧,暮暮复朝朝!别来应是,眉峰翠减,腕玉香销。小轩独坐相思处,情绪好无
聊,一丛萱草,数竿修竹,几叶芭蕉!”好一个“眉峰翠减,腕玉香销”!她想著,低叹
著,一时间,情思恍惚,愁肠百转。
竹伟悄悄的把头伸了进来,这几天,他也知道姐姐病了,因而,他显得特别乖,特别安
静,特别小心翼翼的。但是,他那股不知如何是好的样子却是令人心痛的。芷筠叹了口气,
说:“竹伟,你该睡了。”“好的,姐。”“那么,去睡吧!把大门关好。”
“是的,姐。”竹伟退开了,芷筠又神思恍惚起来,听著雨声,风声,秋虫唧唧声,和
那偶尔驶过的街车声。有一辆车子掠过,车灯的光线从玻璃窗上映过去,唉!窗外芭蕉窗里
人,分明叶上心头滴!她闭上眼睛,倦意缓缓的爬上眉梢,她有点儿睡意朦胧了。恍惚中,
她听到有人在外屋里和竹伟说话,怎么竹伟还不睡呢?大约又是霍立峰,竹伟忘了关大门
吗?她无力于过问,也无心于过问。可是,当她听到自己卧室的门响了一声时,她惊跳了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