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烟翠(20)
作者:琼瑶
章伯母停在我的床边,她温柔而清凉的手覆在我发热的额上,弯腰注视著我说:“吃药
了,咏薇。”我睁开眼睛,眼里迷蒙著泪水。
“怎么了?咏薇?”章伯母关心的问。
“我——”我想说要凌风进来,但是,我只说:“我有些头痛。”我在床上躺了一个星
期,事实上,最后两天已经完全没有病了,但我精神上的病还没有好。我不敢走出房门,不
我恨他吗?我不知道。柴房门口的一幕记忆犹新,光天化日下的强吻也不可原谅,或者
由于我恨他,才总是想起他。病好了,我应该不再软弱,或者,我以后不会再理他了,我也
韦白来看过我,他亲切的神情使我安慰,他恳挚的祝福也撼动我。凌云在我床边对他微
笑,他温存的望著她,眼底有著深深切切的怜爱之情。我想起《红楼梦》里宝玉发现椿龄和
这天中午,秀枝送进我的午餐,我惊奇的发现,在托盘里,除了三菜一汤之外,缘著盘
子放了一圈红艳的苦情花,数了一数,刚好十朵,每朵花都花瓣朝外,把整个盘子点缀得别
“谁弄成这样?”“二少爷。”秀枝笑著说。
我的脸色沉了沉,我该想到只有他才做得出来,别人没这分调皮,也没这分闲情逸致。
秀枝指了指饭碗旁边,说:
“还有一张纸条。”我这才看到,在一朵苦情花的花心里,有一张折叠得很小很小的纸
条。我犹豫了一下,就取出来,上面是凌风潦草的字迹,写著:“我就站在你的门外,等待
见我,请把苦情花全部收下,否则,就让它们留在托
盘里,交给秀枝拿出来,我会识趣的走开,绝不打扰
你。无论你收不收下苦情花,我都同样祝福你!所以,
最起码,请收下我的祝福!凌风”
我迟疑了好一会儿,心跳得非常厉害,秀枝垂著手,站在一边等待著,我无法继续拖延
时间。匆促中,我只得告诉秀枝:“你走吧,等下再来收碗筷。”
我把托盘和苦情花一起留在房里。秀枝出去了,我坐在书桌前面,不敢回头,只听到我
自己心脏狂跳的声音。门在我身后阖拢,有脚步声轻轻的走到我身边,我不敢动,也不抬头
“哦,不,咏薇,你不要哭。”
我抽噎得更厉害,他的声音撞进我的内心深处,绞动我的肺腑,使我的五脏全部痉挛了
起来。
“哦,咏薇,别哭。”他继续说:“我知道我不好,我知道我浑身都是缺点,但是,给
我机会,咏薇,不要轻视我,给我机会变好。”我哭泣著揽住他的头,他站起身来,把我拉
他掏出了手帕,擦著我的脸,小小心心的拭去我眼角的泪痕,温温柔柔的说:“喏,你
不要再哭了。这场病让你变得这么消瘦,瘦得只剩下一对大眼睛了。一星期晒不著太阳,你
我收起了泪,摇摇头。
“不知道。”“我不敢进来见你,”他轻声说,握住我的双手,垂下眼帘,视线停在我
的手上。“你是那样凶巴巴的毫不留情面,每句话都像刀一样要刺伤人。可是,你是对的,
“我以为——”我嗫嚅的说:“你是没有诚意的。”
“对你没诚意吗?”他抬起眼睛来凝视我,把我的手压在他的心脏上。“试试看,我的
心怎样的跳著?刚刚我站在门口等待的时候,我觉得几百个世纪都没有那么长,秀枝空著手
我傻傻的点头。“记得那一天吗?咏薇,你在树林里睡著的那一天?我守在你身边,望
著你沉睡,那时,我就知道有什么事情发生了,当你醒来,我觉得天地复苏一样,什么都充
我低垂著头,无法说话,我曾几百次幻想我的恋爱,幻想那幽美动人的一刻,但,从没
想到是这样带著窒息的压力和惊天动地的震撼。他用双手捧起我的脸,他的眼光深深的凝注
“还生我的气么?”我动了动嘴唇,不知说些什么好,为什么生他气呢?我已经记不得
了,那是太遥远太遥远以前的事了。他尝试著对我微笑,(因为,始终他眼睛里也蒙著水雾
我摇摇头。“什么话都不必说了,只有一句——”我沉吟的说。
“是什么?”“是——”我望著他:“你仍然可恶!”
他笑了,彷佛我的话使他开心。
“你又像你了!”他说:“哦,咏薇,”他喘口气,突然吻住了我,喃喃的喊:“哦,
咏薇!哦,咏薇!”
这是他第二次吻我,那晕眩的感觉又来了,我不由自主的用身子贴紧了他,手臂紧紧的
缠住了他的腰。晕眩,晕眩,晕眩,醉死人的晕眩……我喘不过气,只本能的反应著他。像
他的嘴唇又压上了我,这次却狂猛而凶狠,不再是一池回旋的温泉,而是一阵猛卷过来
的狂飙,我无法透气,无法思想,无法呼吸,整个身子都瘫软无力,化为水,化为泥,化为
“别管他!”他说。那是多少个世纪以来亘古常新的事!当他终于抬起头来,而我睁开
了眼睛,世界已非原来的世界,我也不是原来的我,原有的生命离我的躯壳飞驰而去,新的
那一个下午就那样昏昏沉沉的过去,我们在小屋里,时而笑,时而说,时而流泪,时而
长长久久的对视不语。午餐在桌上变冷,我忘了吃,他也没有吃午餐,奇怪的是并没有人来
那天的晚饭我和凌风一起出现在餐厅里,凌云由衷的祝福我的病愈,凌霄礼貌而诚恳的
问候我,章伯母却用一对温柔的目光,微笑而含蓄的注视我,我立即知道她什么都了解了。
“病好了吗?到底是城里长大的女孩子,淋淋雨就会生病!喏,多吃一点,吃得多,就
不会生病!”
我的胃很好,凌风也不错。整个吃饭的时间内,他就是死死的盯著我,使我不能不回视
过去。我想,全桌子都会看出我们的情形了,这让我脸红,又让我情不自已的要微笑。我一
天边有很好的月亮,大概是阴历十六、七左右,月亮比十五的时候还圆还大。围著月亮
的周围,有一圈金色的、完整的月华,我抓住凌风的手,叫著说:
“快许愿!”“为什么?”“妈妈告诉我,当月华完整的时候,你许的愿望就会实
现!”我说。“那么,我要许一个愿,”他握紧我的手,望著月亮说:“愿咏薇永远快
乐!”他
“只要你快乐,比什么都好。”低头凝视我,他说:“和我在一起,快乐吗?”我轻轻
的点点头。“那么,我永不会离开你。”
那是怎样的一个晚上?云层薄而高,月光清而远。草地上凝著露珠,原野在月色下迷迷
离离的铺展著,疏疏落落的树丛,被月光染上一层银白。风在林间低诉,幽幽然,切切然。
他解下他的衬衫,披在我的肩膀上,因为旷野风寒,而夜凉似水。“我不要你生病,”
他说:“看到你消瘦苍白,让我的心好痛好痛。”我们漫步在月光之下,缓缓慢慢的走著,
前面有一棵孤立的矮树,孤零零的竖立在月色里,我疑惑的望著它,记忆中似乎有什么
不对,矮树轻轻的晃动了一下,不,那不是树,是一个人!我抓紧了凌风:
“看!那儿有一个人!”
真的是一个人,他正伫立在月色里,呆呆的引颈翘望,面对著幽篁小筑的方向。“是
谁?”凌风大声问。
那人影寂然不动,我们向前走去,月色下,那人的形状逐渐清晰,他没有发觉我们,而
完全陷在自己的沉思里,他的目光定定的望著幽篁小筑前的一片竹林。
“是韦白!”凌风奇怪的问:“他在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