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鸥飞处(51)
作者:琼瑶
龙亭支持困难,不知他怎么能使我父亲相信,竟
又拨来大笔款项,于是,我悚然而惊,这时才倏
然发现,如果他不能逼干我的父亲,他似乎不会
停手。我开始觉得我必须挺身而出了,于是,我
尽量想干预,想插手于五龙亭的经济。我想,这
后果不用我来叙述,你一定可以想像,我成了他
道道地地的眼中钉!以前在台湾时,他多少要顾及我的父母,对
我总还要忍让三分,如今来了美国,父母鞭长莫
及,他再也无需伪装。他并不打我,也没有任何
肉体的虐待,但他嘲笑我,讽刺我,并以你来作
为刺伤我的工具。呵,慕槐,一句话,我的生活
有如人间地狱!何必向你说这些倒胃口的事呢?这婚姻原是
我自己选择的,我该自作自受,不是吗?近来我
也常想,假若当初我没有嫁给世澈,而嫁给了你,
是不是就一定幸福?你猜怎的?我的答案竟是否
定的。因为那时的我,像你说的:‘外表是个女人,
实际是个小孩!’我任性、要强、蛮横、专制、顽
皮……有各种缺点,你或者能和个‘孩子’做朋
友,却不能要个‘孩子’做妻子!再加上你的倔
强和骄傲,我们一旦结合,必然也会像父母所预
料,弄得不可收拾。结果,我嫁了世澈——一个
最最恶劣的婚姻,但却磨光了我的傲气,蚀尽了
我的威风,使我从一个蛮不讲理的孩子变成一个
委曲求全的妇人。或者,这对我并不是一件很坏
的事,或者,这是上天给我的折磨与教训,又或
者,这是命运的安排,让我受尽苦楚,才能知道
我曾失去了些什么,曾辜负了些什么,也才让我
真正了解了应该如何去珍惜一份难得的爱情!
真的,慕槐,我现在才能了解我如何伤过你
的心,(我那么渴望补报,就不知尚有机会否?)如
何打击过你,挫磨过你,如果你曾恨过我,那么,
我告诉你,我已经饱受报应了!
让我言归正传吧。世澈大量吞噬我父亲的财
产,终于引起了我父亲的怀疑,他亲自赶到美国
来,目睹了我的生活,倾听了我的控诉,再视察
了五龙亭的业务,他终于明白了世澈的为人。可
怜他那样痛心,不为了他的财产,而为了他那不
争气的女儿!抱著我,他一直叹气,说是他耽误
了我,而我却微笑的告诉他,耽误了我的没有别
人,只有我自己。父亲毕竟是个开明果断的男人。没有拖延时
间,他立即向世澈提出,要他和我离婚。你可以
料想那结果,世澈诡辩连篇,笑容满面,却决不
同意离婚,父亲摊牌问他要多少钱,他却满口说,
他不要金钱,只是爱我。父亲被他气得发昏,却
又束手无策,这谈判竟拖了两个月之久。
就在这时候,我的救星出现了!慕槐,祝福
我吧,谢谢她吧,但是,也请‘祝福’她吧!因
为,她作了我的替身。降临到我身上的噩运,现
在降临到她身上了。她——一个名叫琳达的美国海鸥飞处41/41
女孩,十八岁,父亲是个石油巨子。她竟迷恋上
了这个‘漂亮迷人的东方男人!’(套用她的话。)
所以,慕槐,现在给你写信的这个女人,已
不再是欧太太,而是杨小姐了。你懂吗?我已经
正式离婚了!虽然父亲还是付出了相当的金钱,整
个的餐厅,但我终于自由了!自由,我真该仰天
狂呼,这两个字对我的意义何其重大!自由!去
年今时,我曾想舍命而争取的日子,终于来临了!
但是,命运对我,到底宽厚与否呢?
我曾迟疑又迟疑,不知是否该写这封信给你,
一年未通音信,一年消息杳然,你,还是以前的
你吗?还记得有个杨羽裳吗?你,是否已有了女
友,已找到你的幸福?我不知道。假若你现在已
另结新欢,我这封信岂不多余?!
如果我还是两年前的我,坦白说,以我的骄
傲,我决不会写这封信给你。但是,今日的我,却
再也没有勇气,放过我还有希望掌握的幸福,我
不能让那幸福再从我的指缝中溜走。只要有那么
一线希望,我都愿争取。若竟然事与愿违,我薄
命如斯,也无所怨!像我以前说过的,我仍会祝
福你!昨夜梦到你,诗满衣襟,月满衣襟!你依旧
是往日那副深情脉脉的样子。醒来无法遏止自己
对你的怀念,无法遏止那份刻骨的相思。回忆往
事:雨夜渡轮的初遇,夜总会中的重逢,第三次
相遇后,展开的就是那样一连串的勾心斗角,爱
恨交织,以至于生离死别。事情演变至今,恍如
一梦!我不知命运待我,是宽厚?是刻薄?是有
情?是无情?总之,我要告诉你,我终于恢复了自由之身,
从那可怕的噩梦中醒来了。带著兴奋,带著怅惘,
带著笑,带著泪,我写这封长信给你。当你收到
这封信的时候,我已即将束装归来了。父母为我
的事,双双来美,他们怕我情绪恶劣,想带我去
欧洲一游,怎奈我归心如箭!所以已决定日内即
返台湾。听到这消息,我不知你是喜?是忧?是
悲?是愁?因为呵,因为,我不知道你是否还欢
迎我哪!我不敢告诉你我确切的归期,万一届时你不
来机场接我,我岂不会当场晕倒?所以,等待吧,
说不定有一天,你的电话铃会蓦然响起,有个熟
悉的声音会对你说:‘嗨!海鸥又飞回来了!’
你会高兴听到那声音吗?会吗?会吗?会吗?
别告诉我,让我去猜吧!信笔写来,竟然洋洋洒洒了,千言万语,仍
然未竟万分之一!‘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
雨时!’祝福你!爱你!想你!
是不是还是你的——羽裳?”
一气读完,俞慕槐心跳耳热,面红气喘,他捧著那叠信笺,一时间,真不敢相信这竟是
事实!呆了好几分钟,他才把那签名看了又看,把那信笺读了又读,放下信纸来,他拿起信
封,上面竟未署发信地址,那么,她不预备收到回信了。换言之,她可能已经回来了!
他惊跳,迅速的,他拿起电话来,拨了杨家的号码,多奇异!这一年多未使用过的号
码,在他脑中仍像生了根似的,那么熟悉!接电话的是秀枝:
“啊,小姐在美国呀!先生太太也去了,是的,都还没有回来!我也不知道他们什么时
候回来!”
放下电话,他沉思片刻,跳起身来,他收好那封信,穿上夹克,走出门去了!穿过客厅
的时候,他那样绽放著满面的喜悦,吹著口哨,使那在看电视的俞太太愕然的抬起头来,目
送他出去。她转向俞步高:
“我们的儿子怎样了?”她问。
“似乎是春风起兮,天要晴了!”那父亲微笑的说。
俞慕槐骑上了摩托车,没有穿雨衣,他冒著那蒙蒙的雨雾,向街头飞驰而去。雨雾扑打
著他的面颊,他迎著雨,哼著歌,轻松的驾著车子,如同飞驰在高高的云端。
于是,有这么一天。下午,在一班来自日本的飞机上,杨羽裳和她的父母,杂在一大群
旅客中,走下了飞机,穿过广场,来到验关室。经过了检疫、验关、查护照……各种手续,
他们走出了验关室。羽裳走在最前面,她的父母在后面照顾著行李。一出了验关室,来到那
松山机场的大厅中,她情不自禁的深吸了一口气,多熟悉的地方!她已归来!从此,该憩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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