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鸥飞处(4)
作者:琼瑶
和小喇叭手做朋友的?先生,你开玩笑吗?没有……”
他抛下了电话,迅速的,他穿过那些曲曲折折的座位,走到他们的位子上,果然,她不
在了!他四面环顾,人影参差,烟雾弥漫……她在哪儿呢?他向洗手间望过去,那儿没有人
出来,她不可能还在洗手间!他抓住了一位侍应小姐:
“你能去洗手间看看,有位穿咖啡色皮衣的小姐在不在吗?”“咖啡色皮衣的小姐?”
那侍应生说:“我看到的,她已经走了!”“走了?!”他追到了门口,一阵风雨迎面卷
来,冷得彻骨。街灯耸立在寒风中,昏黄的光线下,是一片冷清清的萧瑟景象!除了雨雾和
偶尔掠过的街车外,哪儿有什么人影呢?
他咬紧了嘴唇,在满怀的恼怒、迷茫、与混乱中,脑海里浮起的却是那少女抑扬顿挫的
声音:
“夜幕低张,海鸥飞翔,去去去向何方?”
去去去向何方?谁知道呢?
2
俞慕槐常觉得自己个性中最软弱的一环就是情感。从念大学时,新闻采访的教授就一再
提示,采访新闻最忌讳的是主观与感情用事。毕业后至今,忽忽已八年,他从一个实习记者
变成了名记者,常被誉为“有一个最敏感的新闻鼻子”的他,发掘过新闻,采访过新闻,报
导过新闻,还有好几件案子因他的钻研而翻案。但他却总是很容易犯上“同情”的错误,而
在笔端带出感情来。为了制止自己这个弱点,他一再努力过,一再克制过,经过连续这么多
年的努力,他终于认为自己成功了,可以做到对任何事都“见怪不怪”,以及“无动于衷”
了。也因为这份“涵养”,他妹妹俞慕枫曾恨恨的说:
“哥哥这个鬼脾气,一辈子都别想找太太!”
他不在乎有没有太太,他一向主张人应该尽量“晚婚”,避免发生“婚变”。他忙碌,
他工作,他没有时间谈恋爱,也不想谈恋爱,何况男女间的事,他看得太多太多了,他常
说:
“你知道人类为什么会犯罪?就因为这世界上有男人又有女人!”他冷静,他细密,他
年轻。有活力,有干劲,有见地,这些,才造成他成为名记者的原因。可是,这样一个“冷
静”“细密”的人,怎会在香港渡轮上犯上那样大的错误,他自己实在是不能了解,也不能
分析。
第一、他根本不该去找那个少女搭讪,她淋她的雨,吹
她的风,关他底事?
第二、既然搭讪了,又听了她那个荒谬的故事,他竟没
有打听出她的真实姓名和地址来,又无法证实她
话中的真实性,他配当记者吗?
第三、最最不可原谅的,他竟让她溜走了。而留给他的,
只有一个完全不可信赖的线索“小巴黎”和杜造的
人物“梅芳”。这整个故事都是杜造的吗?事后,他常问自己这个问题,他也翻遍了香
港的各种报纸,找寻有没有被瓶子敲死的凶杀案,但是,他什么都没发现,什么都没查出
来。他也去过“小巴黎”,那儿非但没有一个梅芳,更没有任何有小喇叭手男友的舞女。他
开始怀疑,自己是被捉弄了,但是,那素未谋面的少女,干嘛编这样一篇故事来捉弄他呢?
而那对真挚的眸子,那张清雅而天真的面庞,那孤独凄惶的身影……这些,不都是真实的
吗?不管他心中有多少疑惑,不管这香江之夜曾使他怎样困扰和别扭过,总之,这件事是过
去了。他再也没有时间来追查这事,因为,他在香港只继续停留了四天,就去了泰国。
这次,他是跟著一个报业团体,作为期一个半月的东南亚访问,香港,只是访问的第一
站。这种访问,生活是紧凑而忙碌的,何况,每到一个陌生的地方,总有那么多新奇的事物
吸引著他的注意力。很快的,他就淡忘了香港的那一夜,他把它归之于一件“偶然”,而强
迫自己把它抛诸于脑后了。
泰国的气候炎热如夏,在那茂密的椰林中,在那金碧辉煌的寺庙里,在那网络般的运河
上,以及那奇异的热带丛林内,他度过了多采多姿的半个月。他生活得紧张而快乐,太多的
东西他要看,太多的景物他要欣赏,背著一架照相机,他到处猎影,到处参观,忙碌得像只
蜜蜂,同事们常摇著头说:
“真奇怪,小俞就有那么多用不完的精力!”
他看泰拳,看斗鸡,看舞蹈,看水上市场,照了一大堆泰国水上居民的照片。他的兴趣
是广泛而多方面的,决不像许多同事们那样狭窄——每晚都停留在曼谷的小酒馆中。同行的
同事王建章说:“小俞对酒没兴趣!”“哈!”俞慕槐笑著说:“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你
们都是醉翁之意不在酒!那些小酒馆里的花样啊,是世界闻名的呢!”
大家都笑了。王建章拍著俞慕槐的肩膀说:
“小俞,为什么你反对女人?”
“我说过这话吗?”俞慕槐反问。
“但是,人人都这样说你呢!”
俞慕槐耸耸肩,笑了。就是这样,如果你稍微有些“与众不同”,别人一定有许多话来
议论你。一个三十岁的单身汉,没有女朋友,不涉足风月场所,准是有点问题!其实,他们
谁都看不出来,他或者是个道地的感情动物呢!就由于他的感情观念,他才不能把那些女人
看成货物,才珍重自己这份感情。人,怎能那样轻易的付出自己的感情呢?怎能“到处留
情”呢?是的,这是个复杂的问题,人类,本就是个复杂的动物吗!或者,他是真的把自己
训练得“麻木”了,训练得不易动心了。许多时候,人不但无法分析别人,也会不了解自
己,近些年来,他也不大了解自己,到底是最重感情的人物还是最麻木的人物?麻木?不,
不论怎样,他知道自己内心深处的某种激荡。麻木的人不会感到落寞。而他呢?他却常常有
那种深切的落寞感。表面上,他那么活跃,兴趣那么广泛,精力那么充沛,但是在那些忙碌
过后,甚至在他忙碌的时候,他都突然会被一种落寞的心情所噬住。他常常问自己:我这种
忙碌,这种逸兴飞扬,是一种逃避吗?逃避什么呢?或者这不是逃避,而是在追寻,或许因
为追寻不到所追寻的,不得不把精力消耗在工作,在娱乐,在兴趣上,作为一种升华,一种
逃避。
但是,追寻的又是什么呢?
俞慕槐把这种落寞的情绪,视作一种疾病,初初染上后,感受的苦痛还是十分轻微,但
最近,“发病”的频率却逐渐增多了。这是一种危险的趋势,他却找不著好的药物来治疗这
讨厌的病症,唯一的办法,是把自己投入更紧张的生活,和更忙碌的工作中。不要想,不要
分析,不要让落寞趁隙而来……他坚强,他自负,他从不是个无病呻吟的男人!
于是,泰国那种纯东方的,充满了佛教色彩和原始情调的国度,带给了他一份崭新的喜
悦。他立即狂热的爱上了这个矛盾的民族。矛盾!他在这儿发现了那么多的矛盾:君主与民
主混合的政治,现代与原始并列的建筑,优美的舞蹈与野蛮的泰拳,淳朴的民风和好斗的个
性……他忙于去观察,去吸收,去惊奇,去接受。忙得高兴,忙得自在,忙得无暇去“发
病”了。就这样,两个星期一眨眼就过去了,他们离开了泰国,到了吉隆坡,在吉隆坡只略
略停留了数日,就又飞往了新加坡。
新加坡,一个新独立的国家,整个城市也充满了一种“新”的气象,整洁的街道,高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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