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鸥飞处(33)
作者:琼瑶
羽裳来说,是最好不过的事了,她曾恐惧新婚的日子,没料到却那样轻易的度过了。只是,
在奈良的鹿园中,在平安神宫的花园里,在六十间堂那古老的大厅侧,以及在苔寺那青苔遍
地、浓荫夹道的小径上,她都会不由自主的想到俞慕槐……
“如果现在站在我身边的不是欧世澈,而是俞慕槐,那么,一切的情致会多么的不同
呀!”
她想著,一面又庆幸人类的思想并没有反光镜,会反射到表面上来。欧世澈读不出她的
思想,他太忙,忙于去观察日本,而不是观察妻子。回到台湾后,她像是骤然从虚空中落到
现实里来了。新居豪华考究,却缺乏家的温暖,和家的气氛。欧世澈又恢复了上班,早出晚
归,有时,连晚上都不回来,只打个电话通知一声,近来,他连电话都懒得打了。杨羽裳并
不在乎他在家与不在家,只是,镇日守著一个空房子并不好过,她想回到学校去念书,欧世
澈却反对的说:
“结了婚还念什么书?你那几笔画反正成不了毕加索!如果想借念书为名义,再去交男
朋友的话,你又已经失去交男朋友的身分了!”“什么?交男朋友?”她大叫:“你以为我
念书是个幌子吗?你把我想成怎样的人了?”
“你是怎样的人,别以为我不清楚,”欧世澈笑著说:“你那些历史,说穿了并不好
听!”
“什么历史?你说你说!”杨羽裳暴跳如雷了。
“说什么呢?反正你心里有数!”欧世澈笑嘻嘻的说:“我劝你安分点儿,我不跟你吵
架!还有好多事要办呢!我出去了!”“你别走!说清楚了再走!”她追在后面喊。
但他已经走得无影无踪了。
她毕竟没有回到学校里去念书,并不是为了怕欧世澈反对,而是她本身被一种索然的情
绪所征服了。她忽然觉得什么都没有意义,对什么都失去了兴趣。她蜷伏了下来,像只冬眠
的小昆虫,外界任何事都刺激不了她。她安静了,她麻木了,她整日待在家中,不出门,不
胡闹,不游戏,外表上,她像个十全十美的、安静的小妻子。连杨承斌都曾得意的对妻子
说:“你瞧,我说的如何?咱们的女儿和以前完全换了一个人了。我早说过,婚姻可以使她
成熟,使她安静吧!”
是的,杨羽裳换了一个人,换得太厉害了,她再也不是个爱吵爱闹爱开玩笑爱闯祸的淘
气姑娘,她成了个安静的、沉默的,落落寡欢的小妇人。这种变化并不让杨太太高兴,凭一
份母性的直觉,她觉得这变化太突然,太快,也太厉害了。私下里,她问杨羽裳:“羽裳,
你和世澈过得快乐吗?”
“还好。”杨羽裳轻描淡写的说。
“吵过架吗?”杨太太关怀的问。
“吵架?”杨羽裳歪著头想了想。“吵架要两个人对吵才吵得起来,一个人跟一棵树是
不会吵架的。”
“什么意思呢?”杨太太皱皱眉,弄糊涂了。
“没什么,”羽裳笑笑,避开了这问题。“我只是说,我们很好,没吵什么架。”“很
亲爱吗?”杨太太再钉了一句。
“亲爱?”羽裳像是听到两个很新奇的字,顿了半云才说:“我想,我和他是一对典型
的夫妇。”
“什么叫典型的夫妇?”做母亲的更糊涂了,以前,她就常听不懂羽裳的话,现在,她
成了个小妻子,说话却更会打哑谜了。“典型就是一般模型里的出品,我们夫妇和其他夫妇
并没有什么不同。和许多夫妇一样,丈夫主外,太太主内,丈夫忙事业,太太忙家庭,丈夫
早出晚归,太太管柴米油盐,都一样,包括……”她咽住了,想说“包括同床异梦在内。”
“包括什么?”那母亲偏偏要打破砂锅问到底。
“包括吗?”羽裳冒火了:“包括晚上一起上床!”她叫著。
“呸!”杨太太呸了一声,只好停止询问。心想,女儿再怎么改变,说话还是那样没轻
没重。
于是,杨太太不再追问女儿的闺中生活,杨羽裳也就继续著她的“冬眠”。在那恹恹长
日里,她的思想常漫游在室外,漫游在冬季雨夜的渡轮上,漫游在新加坡的飞禽公园里!往
事如烟,一去无痕。她追不回那些逝去的日子,她也扫不开那缠绕著她的回忆。为了这个,
她曾经写下了一首小诗:
“那回邂逅在雨雾里,你曾听过我的梦呓,而今你悄然离去,给我留下的只有回忆,
我相信我并不伤悲,因为我忙碌不已;每日拾掇著那些回忆,
拼凑成我的诗句!不知何时能对你朗读?
共同再创造新的回忆!”
她把这首小诗题名叫“回忆”,夹在自己心爱的《唐诗宋词选》里面,当她用“唐诗宋
词选”来打发时间的时候,她知道,事实上她是用“回忆”来打发时间。“不知何时能对你
朗读?共同再创造新的回忆!”她明白,她永不会对他朗读,也永不会再有“新的回忆”。
自从她回台湾后,慕枫和世浩虽然常到她家里来玩,却都绝口不提俞慕槐,她也没有问过,
因为她知道自己已无权询问了!从婚礼过后,她再没见过他。她所住的房子在忠孝东路,与
敦化南路只数步之遥,但这咫尺天涯,已难飞渡!天更黑了,暮色更重了。她仍然蜷伏在那
沙发里,不想做任何事情。秋桂在厨房里炒著菜,菜香弥漫在屋子里面,快吃她饭了吗?看
样子,欧世澈是不会回来吃饭了,这样也好,她可以享受她的孤独,也能享受她的回忆!她
叹口气,把头深深的埋进靠垫里面。蓦然间,大门口响起了一阵汽车喇叭声,接著,门铃就
急促的响了起来。怎么了?难道是父亲和母亲来了吗?她已经好多天没有看到父母了。跳起
身来,她一叠连声的叫秋桂开门,一面把灯打开,她不愿父母看出她的落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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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桂去开了门,立刻,她听到外面有人在直著脖子大喊大叫:“羽裳!羽裳!快出来看
看我的新车!”
又是一阵汽车喇叭响。
怎么?这竟是欧世澈!杨羽裳惊奇的跑出大门,一眼看到在大门口的街道上,竟停著一
辆崭新的小汽车。欧世澈的头从车窗里伸了出来,兴高采烈的喊:
“羽裳!你瞧!一辆全新的野马!你猜是谁的?我的!我今天买下来的!你看好看
吗?”
那是辆深红色的小跑车,那新得发亮的车顶在雨中闪著光,确实是一辆漂亮的车子,又
小巧,又可爱。杨羽裳惊异的说:“我不知道你还会开汽车!”
“你不知道的事还多著呢!”欧世澈说:“我告诉你,我在十八岁的时候就学会开车
了,只是没车可让我开而已,到现在总算夙愿以偿。怎样?你别站在那儿发呆,上车来,让
我载你去兜兜风,也教你知道一下我的驾驶技术。”他打开了车门。“来吧!”“你有驾驶
执照吗?”杨羽裳怀疑的问。
欧世澈从口袋里掏出一样东西,扔在座位上。
“你看这是什么?”“驾驶执照!”杨羽裳更加惊奇了。“你什么时候去考的?”
“三天以前!当我决定要买这辆车的时候!好了,别问东问西了,你上不上车?”杨羽
裳无可无不可的上了车,坐汽车对她并不是什么希奇事,家里从没缺过车子,她的驾驶技术
可能比欧世澈还要娴熟得多。但,欧世澈却在相当的兴奋之中,开到敦化北路、飞机场去兜
了一圈,回到家门口,他把车子停在大门的围墙边,下了车,他打量著那围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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