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鸥飞处(26)

作者:琼瑶


呀!喂喂,开什么玩笑?半夜三更的!见鬼!”“咔答”一声,对方挂断了电话。

杨羽裳用手背拭去了颊上的泪痕。你真不争气!她对自己说。你怎么连开口的勇气都没

有了呢?你一向那样天不怕地不怕的!却怕打一个电话!你真不争气,你真是好懦弱好无能

的东西!她用了五分钟的时间来自怨自艾,又用了五分钟的时间来平定自己,再用了五分钟

的时间来重新鼓足勇气,然后,她再度拨了俞家的电话。这次,对方一拿起听筒,她就急急

的说:海鸥飞处21/41

“慕槐吗?我是杨羽裳。”

“杨——羽——裳?”俞慕槐大叫著,声音里带著浓重的火药气息。“那么,刚刚那个

电话,也是你打来的了?”

“是的。”她怯怯的说,声音微微的颤抖著,她多恼怒于自己的怯弱!为什么听了他的

声音就如此瑟缩呢?

“好呀!”俞慕槐愤愤的说:“欧太太,你又有什么新花样要玩了?说出来吧!”什

么?他叫她什么?欧太太?!欧太太?!他以为她和欧世澈怎样了?他以为她是多么随便,

多么不正经的女人吗?欧太太?!欧太太?!她的呼吸急促了起来,她的血液翻腾了起

来……她又说不出话来了。“怎么了?”俞慕槐的声音继续传了过来,冰冷而尖刻:“你的

欧世澈不在你身边吗?你寂寞难耐吗?或者,你想约我去散步吗?”杨羽裳感到脑子里轰轰

乱响,像有几百辆坦克车从她脑中轧过,轧碎了她所有的意识,轧痛了她每一根神经,她努

力想聚集自己涣散的思想和昏乱的神智,但她只觉得挖心挖肝般的痛楚和火灼般的狂怒。俞

慕槐仍然在电话中说著话,那样冷冰冰的,充满了刻薄与嘲讽:

“为什么不说话呢?欧太太?还没有想好你的台词吗?还是想演什么哑剧?不管你在转

什么坏念头,我告诉你,本人没有兴趣和你捉迷藏了!去找你的欧先生吧!”

她终于能发出声音来了,聚集了自己所有的力气,她听到自己的声音,惊天动地般地对

著电话听筒大叫:

“你这个混帐王八蛋!你这个该死的!下流的!该下地狱的……”她的话没有喊完,对

方又“咔答”一声收了线,她咽住了骂了一半的话,呆呆的握著听筒,整个人像化石一般坐

在那儿。杨太太又急急的赶了过来了,推开门,她焦灼而紧张的喊:“羽裳,羽裳!你又怎

么了?”

一眼看到杨羽裳握著电话听筒,呆坐在那儿,她赶到床边,顿时怔住了。杨羽裳的面孔

雪白,眼睛直直的瞪著,牙齿紧咬著嘴唇,一缕鲜红的血渍正从嘴唇上流下来。杨太太吓呆

了,用手抓住她的肩膀,才觉得她全身的肌肉都是僵硬的,杨太太更加惊恐了。不住的摇撼

著她,杨太太叫著,嚷著:“羽裳!羽裳!羽裳!你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你说话呀!你

别吓我!”杨羽裳仍然一动也不动的坐著,整个人都失了魂了。杨太太吓得手足失措,抓起

杨羽裳手里的电话听筒,她取出来,送到自己耳边去听听,对方什么声音都没有,显然是挂

断了的。把电话听筒放回电话机上,她坐在床边,双手握住杨羽裳的肩,没命的摇撼了起

来:

“羽裳,羽裳,你要是受了什么委屈,你说吧,你告诉我吧!别这样吓唬我!羽裳!羽

裳!羽裳!”

给杨太太这么一阵死命的乱摇,杨羽裳终于被摇醒了。回过神来,她抬起眼睛来看了

看,一眼看到杨太太那张焦灼而慈祥的脸,她这才“哇呀”的一声哭出来了。她扑进了杨太

太的怀里,哭得力竭声嘶,肝肠寸断,一面哭,一面断断续续的叫:“妈妈呀!妈妈呀!

我……我……不不……不再开玩笑了!妈妈呀!我……我……我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妈妈呀!”

杨太太被她哭得鼻中发酸,禁不住也眼泪汪汪起来,第一次看到这孩子如此悲切与无

助,她一向都是多么乐观而淘气的!以前,她曾为她的淘气伤透脑筋,但是,她现在却宁可

要那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淘气孩子了!

“羽裳,”她吸吸鼻子,含泪说:“谁打电话欺侮你了,是俞慕槐吗?”杨羽裳像触电

般尖叫了起来:

“不许提他的名字!我永远不要听他的名字!永远!永远!永远!”杨太太又吓呆了。

“好好好,不提,不提,再也不提了!”她拍抚著羽裳的肩,不住口的安慰著:“你瞧,还

有一段时间才开学呢,我们出国去玩玩好不好?把这儿的烦恼都抛开,我们去香港住住,给

你添几件新衣裳好吗?”

“我不去香港!”杨羽裳又大叫。

“好好,不去香港,不去香港,你要去那儿呢?”

杨羽裳离开了母亲的怀抱,忽然平静下来了。弓著膝,她把头放在膝上,含泪的眸子呆

呆的望著远处,好一会儿不动也不说话,她的脸庞严肃而悲哀。

“妈,”终于,她开了口,声音凄凄凉凉的。“我想要结婚了。”杨太太惊跳了一下。

“和谁?”她问。“欧世澈。”杨太太又惊跳了一下,她深深的凝视著女儿,谁家女儿提到

婚事时会这样悲悲切切的呢?她怔了怔,小心翼翼的问:

“你是说真的吗?”杨羽裳看了母亲一眼,眼神怪异。

“我说过,不再开玩笑了。”她幽幽的说。

“但是,”杨太太迟疑了一下。“你爱他吗?”

杨羽裳的脸扭曲了。她转头看著窗外,今夜无风,树梢没有风吟。今夜无星无月,暗夜

中一片模糊。她摸了摸汗湿的手臂,空气是闷热而阴沉的。“快下雨了。”她轻声的说,转

回头来看著母亲。“你去告诉欧家,要结婚就快,两个月之内,把婚事办了,我不愿意拖

延。”杨太太再度惊跳。“两个月!你何苦这么急呢?再一年就毕业了,毕业之后再结婚,

怎样?”“我不念书了。”“你说什么?”“我不再念书了。”杨羽裳清晰的、肯定的说:

“我最爱的并不是艺术,而是戏剧,念艺术本身就是个错误,而即使毕了业,结婚后又怎样

呢?我永远不会成为一个画家,正像我不会成为音乐家或戏剧家一样,我只是那种人;样样

皆通,样样疏松!我除了做一个阔小姐之外,做什么都不成材!”

杨太太愕然的瞪视著女儿。

“怎么忽然变得这么自卑了?”她困惑的说:“我记得,你一向是骄傲而自负的。”

“童年时期过去了,”杨羽裳凄楚的说:“也该真正的正视一下自己了。”“那么,正视一

下你的婚事吧!”杨太太说:“你真要这么早结婚吗?你还是个孩子呢!”

“不是了。”杨羽裳摇摇头。

“你有把握能做一个成功的妻子吗?”

杨羽裳默然不语。窗外,忽然掠过一阵狂风,树梢陡的骚动了起来,远远的天边,响起

了一串阴阴沉沉的闷雷,暗夜里,骤然笼罩起一层风暴的气息。杨羽裳看了看窗外,低低的

说:“要下雨了。”望著母亲,她说:“我已经决定了,你去转告欧家吧!好吗?明天,我

想搬到闲云别墅里去住几天,台北太热了。”“我陪你去闲云别墅住几天,关于你的婚事,

你能够再考虑一下吗?”杨羽裳凄然一笑。“我已经决定了。”她再说了句,满脸的凄惶与

坚决,看她那副样子,她不像是要结婚,倒像是准备慷慨赴难似的。杨太太摇了摇头,谁教

她生了这么个执拗而古怪的女儿呢?她叹口气,烦恼的走出杨羽裳的房间,在门外,她一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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