匆匆太匆匆(8)

作者:琼瑶


“韩青,”徐业平脸色放正经了,关怀的,友情的、严肃的注视着他,不开玩笑了,他的语气诚恳而郑重。“我们才念大学三年级,毕业后还要服两年兵役,然后才能谈得上事业、前途,和成家立业。来日方长,可能太长了!我和小方这么好,我都不敢去想未来。总觉得未来好渺茫,好不可信赖,好虚无缥缈。那个袁嘉珮,在学校里追求的人有一大把,她的家庭也不简单,小方说,袁嘉珮父母心里的乘龙快婿不是美国归国的博士,就是台湾工商界名流的子弟。唉!”他叹口气。“或者,小方父母心里也这么想,我们都是不够资格的!”他安慰的拍拍他。“想想清楚吧,韩青,如果你去钻牛角尖,只会自讨苦吃。不如——今朝有酒今朝醉!你以前不是也只谈今朝,不谈明天的吗?”“因为——”他开了口:“我以前根本没有爱过!”

徐业平望着他默默摇头。

“这样吧,我叫小方给你再介绍一个女朋友!”“你的意思是要我放弃袁嘉珮?”

“不是。”徐业平正色说:“她能同时交两个男朋友,你当然也可以同时交两个女朋友,大家扯平!”

他不语,低头去拔脚下的野草。

“好了,我们先走一步了,我吃不消这儿的冷风!我劝你也别在这儿发傻了!”“别管我,你们去吧!”

“好!拜拜!”方克梅和徐业平走了。

韩青坐在那儿,一直坐到天色发黑。四周荒旷无人,寒风刺骨。冻不死的是孤独,冻得死的是自负。忽然间,他的自负就被冻死了,信心也被冻死了,狂妄也被冻死了……他第一次正视自己——一个寂寞的流浪的孩子,除了几根傲骨(已经冻僵,还没冻死),他实在是一无所有。那些雄心呢?那些壮志呢?那些自命不凡呢?他蓦然回首,四周是一片荒原。

很晚他才回到台北,想起今天竟没有打电话给鸵鸵,没有约她出来,没有送她去上课。

但是,想必,她一定了解,是她叫方克梅来警告他的。鸵鸵,一个发音而已。你怎能想拥有一个抽象的发音?他在花盆底下摸到自己的钥匙,打开房门,进去了,说不出有多疲倦,说不出有多落寞,说不出有多孤寂。一屋子冷冷的空旷迎接着他。他把自己投身在床上,和衣躺在那儿,想像徐业平和方克梅曾利用这儿温存过。属于他的温存呢?不,鸵鸵是乖孩子,是不能冒犯的,是那么矜持那么保守的,他甚至不敢吻她第二次……不,鸵鸵没有存在过,鸵鸵只是一个发音而已。模模糊糊的,他睡着了。

模模糊糊的,他做梦了。

他梦到有个小仙女打开了他的房门,轻轻悄悄的飘然而入。他梦到小仙女停在他的床前,低头凝视他。他梦到小仙女伸手轻触他的面颊,拭去那面颊上不自禁流出的泪珠。他梦到小仙女拉开一床棉被,轻轻轻轻的去盖住他那不胜寒瑟的躯体……他突然醒了。睁开眼睛他一眼就看到了鸵鸵,不是梦,是真的。她正站在那儿,拉开棉被盖住他。他这才想起,他给过鸵鸵一副房门钥匙,以备她要来而他不在家时用的。是她,她来了!她真的来了!他睁大眼睛看她,她的面颊白白的,嘴唇上没有血色,两眼却又红又肿。她哭过了,为什么呢?

谁把她弄哭了?那该死的家伙!那该死的让鸵鸵流泪的家伙!他伸出手去,握住她的手。她那冻得冷冷的小手在他掌心中轻颤着,她瞅着他,那样无助的瞅着他,两行泪珠就骨碌碌的从她那大理石般的面颊上滚落下来了。该死!是谁把她弄哭了?是谁把她弄哭了?“鸵鸵。”他轻喊,声音哑哑的,都是在“世外桃源”吹冷风吹哑的。“鸵鸵,”他再喊:“你不要哭,如果你哭了,我也会掉眼泪的。”她一下子就在床前跪下来了,她用手指抚摩着他的眼睛他的睫毛,他湿湿的面颊。“傻瓜!”她呜咽着说:“是你先哭的。你在睡梦里就哭了。”更多的泪珠从她面颊上滚落,她用双手紧紧抱住了他的头,低声喊了出来。“原谅我!韩青!我不要你伤心的!我最怕最怕的就是让你伤心的!原谅我!原谅我!原谅我!”

为什么他的心如此跳动,为什么他的眼眶如此涨热,为什么他的喉咙如此哽痛,为什么他的神志如此昏沉?为什么他的鸵鸵哭得这样惨兮兮?他伸手去摸她的脸,她的头立刻俯了下来,她的唇忽然就盖在他的唇上了。

要命!又开始天旋地转了。又开始全心震撼了。又开始什么都不知道了。又开始接触到天国、世界、无限、和永恒了。

正文 6

接下来的一段日子,他们几乎又天天见面了,即使不见面,他们也会互通一个电话,听听对方的声音。韩青始终没有问过她,关于那个海洋学院的学生的事,她也绝口不提。可是,韩青知道她的时间是很多的,辅仁夜校的课从晚间六点四十分开始上到十一点十分,她不见得每天都有课,偶尔也可以跷课一下,然后,漫长的白天都是她自己的。他只能在早晨九点半和她通个电话,因为她说:“那时候才能自由说话,妈妈去买菜了,爸爸去上班了,老二、小三、小四都去念书了,家里只有我。”

他没想过是不是该在她的家庭里露露面。徐业平在“世外桃源”的一篇话深深的影响了他。使他突然就变得那么不敢去面对未来了。是的,未来是一条好漫长的路,要念完大学四年,要服完兵役两年,再“开始”自己的事业,如果能顺利找到工作,安定下来,可能又要一两年,屈指一算,五、六年横亘在前面,五、六年,五、六年间可以有多大的变化!他连五、六个月都没把握,因为,袁嘉珮那漫长的白天,并不都是交给他的。他也曾试探的问过她:“昨天下午你去了哪里?”

或者是:“今天下午我帮你查字典,你不要在外面乱跑了,好吗?当心又弄个胃痛什么的!”

她的“胃”是她身体中最娇弱的一环,吃冷的会痛,吃辣的会痛,吃难消化的东西也会痛。但是,她偏偏来得爱吃冰、爱吃辣、爱吃牛肉干和豆腐干。第一次她在他面前胃痛发作,是在“金国西餐厅”,刚吃完一客“黑胡椒牛排”,她就捧着胃瘫在那座位上了。她咬紧牙关,没有说一个“痛”字,可是,脸色白得就像一张纸,汗珠一粒粒从她额上冒出来。

把他完全吓傻了。他捉住她的手,发现她整个人都是僵硬的;肌肉全绷得紧紧的,手心里也都是汗,她用手指掐着他,指头都陷进他的手臂里。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直觉告诉他,非送医院不可。但她死抓着他,不许他去叫计程车,一叠连声的说:“不要小题大作!马上就会好!马上,马上,马上就会好!”

“可是,你是怎么了?”他结舌的问:“怎么会痛成这样子?怎么会?”“只是胃不好。”她吸着气,想要微笑,那笑容没成型就在唇边僵住了。“你不要急成这样好不好?”

她反而安慰起他来了。“我这是老毛病,痛也痛了二十年了,还不是活得好好的?”“没看过医生吗?”“看过呀!”她疼痛渐消,嘴上就涌出笑容来了,虽然那脸色依旧白得像大理石,嘴唇依然毫无血色。“医生说没什么,大概是神经痛吧,你知道我这个人是有点神经质的。而且,女孩子嘛,偶尔有点心痛胃痛头痛的,才来得娇弱和吸引人呀!所以,西施会捧心,我这东施也就学着捧捧胃呀!”

她居然还能开玩笑,韩青已快为她急死了。

“你必须去彻底检查,”他坚决的说:“这样痛一定有原因,神经痛不会让你冷汗都痛出来了。改天,我带你去照X光!”

“你少多事了!我生平最怕就是看医生,我告诉你,我只是太贪吃了,消化不良而已,你去帮我买包绿色胃药来,就好了!”他为她买了胃药,从此,这胃药他就每天带着,一买就买一大盒。每次他们吃完饭,他就强迫性的喂她一包胃药,管她痛还是不痛。她对他这种作风颇不耐烦,总嫌他多此一举。但她也顺着他,去吃那包胃药,即使如此,她还是偶尔会犯犯胃病。每次犯胃病,韩青就觉得自己是天下最无能最无用的人,因为他只能徒劳的看着她,却不知该如何减轻她的痛苦。午夜梦回,他不止一次在日记上疯狂的写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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