匆匆太匆匆(20)
作者:琼瑶
“大笑馆?”他惊愕的瞪着她。“如果依你的个性的话,还该有个大哭馆呢!”“别糗我!爱哭爱笑是我的特色,包你以后碰不到比我更爱哭爱笑的女孩!”“谢了!我只要碰这一个!”
她红了脸,相处这么久了,她仍然会为他偶尔双关一下的用字脸红。她看着那些建筑,正色说:“我不是说大笑馆,这儿又不是迪斯奈乐园。我是说孝顺的孝,你看,忠孝仁义,就缺了个孝字!念起来怪怪的。而且,既有大慈馆,为何不来个大悲馆!”
“大悲馆?你今天的谬论真多!”
“大慈大悲,是佛家最高的境界!我佛如来,勘透人生,才有大慈大悲之想。”“什么时候,你怎么对佛学也有兴趣了?”他问。
“我家世代信佛教,只为了祈求菩萨保平安,我们人类,对神的要求都很多。尤其在需要神的时候,人是很自私的。可是,佛家的许多思想,是很玄的,很深奥的,我家全家,可没有一个人去研究佛家思想,除了我以外。我也是最近才找了些书来看。”“为什么看这些书?”“我也不知道。只为了想看吧!我看书的范围本来就很广泛。你知道,佛家最让人深思的是‘禅’的境界,禅这个字很难解释,你只能去意会。”
“你意会到些什么?”“有就是没有,真就是假,得到就是失去,存在就是不存在,最近的就是最远的,最好的也是最坏的……于是,大彻大悟;有我也等于无我!”
他盯着她,不知怎的,心里竟蒙上了一层无形的阴影。谈什么真就是假,谈什么得到就是失去……他不喜欢这个话题,离别在即,所有的谈话都容易让人联想到不安的地方,他握牢了她的手,诚挚的说:“我不够资格谈禅,我也不懂得禅。我只知道,得到决不是失去。
鸵鸵,今天只有你参加我的毕业典礼,你代表了我所有的家人,所以,愿意我用‘妻子’的名义来称呼你吗?最起码,你知我知,你是我的妻子!”
她抬头看他,把头柔顺的靠在他肩上。
“知道就是不知道……”她还陷在她那一知半解的“禅”的意境中:“愿意就是不愿意,所有就是一无所有……”
“喂喂!”他对着她的耳朵大叫:“你就是我,我就是你,天就是地,地就是天,阴就是阳,阳就是阴,乾就是坤,坤就是乾,丈夫是我,你就是妻!”
她睁大眼睛被他这一篇胡说八道,弄得大笑起来。于是,他们在笑声中离别华冈,车子渐行渐远,华冈隐在雾色中,若有若无,如真如幻。离愁别绪,齐涌而来,韩青望着华冈那些建筑物从视线中消失,还真的感到“有就是没有,存在就是不存在,最近的就是最远的……”他摔摔头,摔掉这些乱七八糟的思绪,摔掉这种怆恻的悲凉……摔掉,摔掉,摔掉。
可是,有些发生的事会是你永远摔不掉的。
这天,徐业平兄弟带着方克梅和丁香一起来了。徐业伟拉开他的大嗓门,坚持的喊:“走走!我们一起去金山游泳去!今天我作东,我们在那儿露营!帐篷、睡袋、手电筒……我统统都带了,吴天威把他的车借给我们用!走走!把握这最后几天,我们疯疯狂狂的玩它两天!丁香!”他回头喊:“你有没有忘记我的手鼓?如果你忘了,我敲掉你的小脑袋!”
“没有忘哪!”丁香笑吟吟的应着。“我亲自把它抱到车上去的!”“走走走!”徐业伟说是风就是雨,去拉每一个人,扯每一个人。“走啊!你们大家!”
韩青有些犹豫,因为鸵鸵从华冈下山后就感冒了,他最怕她生病,很担心她是否吃得消去海边再吹吹风,泡泡水。而且,在这即将离别的日子里,他那么柔情缱绻,只想两个人腻在一起,并不太愿意和一群人在一块儿。他想了想,摸摸鸵鸵的额,要命,真的在发烧了。
“这样吧,”他说:“你们先去,我和鸵鸵明天来加入你们,今天我要带她去看医生!”
徐业伟瞪着鸵鸵,笑着:“你什么都好,就是太爱生病!假若你和我一样,又上山,又下海,包你会结结实实,长命百岁!好了!”他掉头向大家,呼叱着:“要去的就快去吧,难得我小爷肯为大家举行惜别晚会,不去的别后悔!”“是啊!”丁香笑着接口。“我们还要生营火呢!”
“那么,”徐业平笑着对韩青作了个鬼脸。“你们明天一定要赶来,我们先去了!”
“好!”韩青同意。“走啊!走啊!走啊!”徐业伟一边笑着,一边往外跑,丁香像个小影子般跟着他。他们冲出了门,徐业伟还在高声唱着:“欢乐年华,一刻不停留,时光匆匆,啊呀呀呀呀呀,要把握!”徐业伟每次的出现,都像阵狂飙,等他们全体走了,韩青才透出口气来。拉着鸵鸵,他央求她去看医生,她直播头,他就用双手捧定了她的头,重重的吻她,她挣扎开去,嚷着:“你就是这样,传染了有什么好?”
“我就是安心要传染,”他正色说,这是他们间经常发生的事,他总要重复他的歪理由。“希望你身上的细菌能移到我身上来,那么,你原有九分病,我分担一半,你就只有四分半的病了!”“唉!”鸵鸵叹着气。“韩青!”她的眼圈又红了。“没认识你以前,我虽然交了好多男朋友,可是,只有你让我了解什么叫爱情。”“如果你真了解了,就为我去看看医生吧!”他继续央求。“吃点药,明天好了,我们才能好好的玩,是不是?你答应过我,要为我爱惜你自己,假若你这么任性,我去服兵役的时候,怎么能放得下心?”“好好好,我去,我去!”她屈服了。叹着气。“你以前说,我像你的母亲、姐妹、爱人、妻子、女儿……其实,正相反,你才像我的父亲、兄弟、朋友、爱人、丈夫……及一切!”
他屏息三秒钟,为了她这句话,然后,他又重重的吻了她。终于,她去看了医生,只是感冒,没有什么太严重的。他喂她吃了药,就强迫她卧床休息。感冒药里总混合着镇定剂,她吃了药就迷迷糊糊的睡着了。他又和往常一样,搬张椅子坐在床前,痴痴的看着她的睡相,看着她低阖的睫毛,看着她小巧的鼻子,看着她微向上弯的嘴角……他的爱人、朋友、姐妹、妻子。唔,这是他的妻子!不论是否缺一道法律程序,她已是他的妻子!奇怪,为什么有句俗话说:太太是人家的好!他就觉得,一千千,一万万个觉得:太太是自己的好!
晚上七点多钟,鸵鸵还没睡醒,房东太太忽然来敲门,说有金山来的长途电话,他冲下楼去接电话,心里一点什么预感都没有,只以为是徐业平他们不甘寂寞,要他提前去参加“营火”会。拿起电话,他听到的是方克梅的声音,哭泣着,一连串的说:“韩青,徐业伟淹死了!你快来,业平和丁香都快发疯了!你快来,徐业伟淹死了!”
“什么?”他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徐业伟?那又会疯又会笑又会闹,又健康,又擅长游泳的孩子?那么年轻,那么强壮,那么有生命力的孩子?不不,这是个玩笑,这一定是个玩笑!徐业伟那么疯,什么玩笑都开得出来!这一定是个玩笑!“韩青,是真的!”方克梅泣不成声。“他下午游出去,就没游回来,大家一直找,一直找……救生员和救生艇都出动了,是真的!他们找到了他……刚才找到,已经……已经……已经死了!真的……真的……”
抛下电话,他一回头,发现鸵鸵直挺挺的站在门外。
“发生了什么事?”鸵鸵问。
“我要赶到金山去!”他喊着,声音粗哑:“他们说,徐业伟淹死了!”鸵鸵脸色惨白。“我跟你一起去!”她喊。
“你不要去!”他往三楼下冲。“你去躺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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