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7)
作者:琼瑶
“你别听叶小蓁的发誓,前天为了蔡秀华来不及给她讲那题代数,刚好考了出来,她做 错了,就气呼呼的跑到蔡秀华面前去发誓,也是说的那么几句话。人家蔡秀华什么事都古古 板板的死认真,又不像我们那样了解叶小蓁,就信以为真了。到下午,叶小蓁自己忘记了, 又追着问人家物理题目,蔡秀华不理她,她还嘟着嘴纳闷的说:”谁得罪了你嘛,你说出来 让我给你评评理!‘把我们笑死了!“
周雅安又笑了起来,笑了一阵,突然想起什么来,推推江雁容说:“哦,我忘了问你, 前天代数小考,你考了多少分?”
江雁容的笑容在一瞬间全消失了,她跺了一下脚,噘着嘴说:“周雅安,好好的又提起 它来干什么?”低下头去,她对着脚下的柏油路面发呆,机械的移着步子,脚步立即沉重了 许多。周雅安慌忙拍拍她的手背,安慰的说:“没关系,下次考好点就行了!”
“下一次!下一次还有下一次呢!”江雁容生气的说,自己也不明白在生谁的气。“好 好,我们不谈这个,你猜明天作文课康南会出个什么作文题目?我希望不要又是‘暑假生活 的回忆’,或者是‘迎接新的一学期’!”周雅安说,竭力想谈一个能引起江雁容兴趣的题 目,以扭转自己一句话造成的低潮。但是,没有用了,阳光已经消失,乌云已堆积起来了。 江雁容默然不语,半天后才紧紧拉着周雅安的手说:“周雅安,你看我怎么办好?我真的不是不用功,上课我尽量用心听书,每天在家里做 代数、物理、解析几何,总是做到夜里一点钟!可是我就考不好,如果数理的功课能像诗词 那样容易了解就好了!”
“可是,我还羡慕你的文学天才呢!”周雅安说:“你拿一首古诗给我看,保管我连断 句都不会!”
“会断句又有什么用,考大学又不考诗词的断句!像你,每次数理都考得那么好,你怎 么会考得那样好呢?周雅安!”江雁容愁苦的问。“我也不知道,”周雅安说:“你是有天 才的,江雁容,你不要为几分而发愁,你会成个大作家!”
“天才!去他的天才!从小,大家都说我有天才,可是我没有一学期能够不补考!没有 一次不为升学发愁,我看,这次考大学是准没有希望的!”
“就是你考不上大学也没关系,你可以写作,并不是每个作家都是大学毕业生!”“别 讲得那么轻松,我考不上大学,爸爸妈妈会气死!”江雁容恨恨的把脚下一块石子踢得老 远:“我讨厌这种填鸭子式的教育法,我不知道我要学那些大代数、解析几何、物理干什 么?将来我绝不会靠它们吃饭!”
周雅安才要说话,身后响起了一阵脚踏车的车铃声,她和江雁容同时回过头去,一个年 轻的男学生正推着辆脚踏车站在她们的身后,咧着一张大嘴对她们笑。周雅安有点诧异,也 有点意外的惊喜,说:“小徐,是你?”“我跟着你们走了一大段了,你们都没有发现!谈 些什么?一会儿哈哈大笑,一会儿又悲悲哀哀的?”小徐说,他长得并不算漂亮,但鼻子很 高,眼睛很亮,五官也颇端正。只是有点公子哥儿的态度。他的个子不高,和高大的周雅安 站在一起,两人几乎是一般高。“看样子,我要先走一步了!”江雁容说,对小徐点了个 头。“不要嘛!”周雅安说,但语气并不诚恳。
“你们谈谈吧,我真的要先走,赶回家去,还有许多习题没做呢!”江雁容说,一面又 对周雅安说:“周雅安,再见啊!明天如果比我早到学校,帮我到教务处拿一下课室日记 本,好吧?”“好!”周雅安说,又补了一句:“再见啊!”
江雁容单独向前面走去,心里模糊的想着周雅安和小徐,就是这样,爱情是多神秘,周 雅安和她的感情再好,只要小徐一出现,她眼中就只有小徐了!在信义路口,她转了弯,然 后再转进一条小巷子。她的家住在和平东路,她本可以一直走大路,但她却喜欢这条巷子的 幽静,巷子两边,有许多破破烂烂的木板房子,还有个小破庙,庙中居然香火鼎盛。江雁容 无法设想这些破房子里的人的生活。生命(无论是谁的生命),似乎都充满了苦恼、忙碌, 和挣扎,可是,这世上千千万万的人,却都热爱着他们的生命,这世界岂不矛盾?
在那固定的电线杆下面,她又发现了那个每天在这儿等她的男孩子。瘦高个儿,一身黄 卡其布制服,扶着一辆脚踏车,这是他给她的全部印象,因为她从不敢正眼去打量他。自从 上学期中旬起,这孩子就开始等她了,可是,只有一次,他鼓起勇气上来和她说话,他仿佛 报了自己的名字,并说了请求交友一类的话,但她一句都没听清楚,只记得他那张胀得通红 的黝黑而孩子气的脸。她仓促的逃开了,而他也红着脸退到一边。这以后,他每天总在这儿 等她,但并不跟踪她,也不和她说话,只默默的望着她走过去。江雁容每次走过这儿,也不 禁脸红心跳,她不敢望他,只能目不斜视的赶快走过去,走过去后也不敢回头看,所以她无 法测知他什么时候才会离开那根电线杆。她总是感到奇怪,不知这个男孩子有什么神经病, 既不认识她,又不了解她,当然无法谈到“爱”字,那么,这傻劲是为了什么?在家门口, 她碰到了住在隔壁的刘太太,一个标准的三姑六婆型的女人,每天最主要的工作是到每个人 家里去串门,然后再搬弄口舌是非。江雁容对她行了礼,然后按门铃。
来开门的是她的弟弟江麟,她一共是三个兄弟姐妹,她是老大,江麟老二,最小的是江 雁若。雁若比她小五岁,在另一个省女中读初二。江麟比江雁容小两岁,是家里唯一的一个 男孩子。江雁容常喊他作江家之宝,事实上,他也真是父亲眼中的宝贝,不单为了他是男孩 子,也为了他生性会取巧讨好。不过母亲并不最喜欢他。据说,他小时是祖父的命根,祖父 把他的照片悬挂在墙壁上,一遇到心中有不愉快的事,就到他的照片前面去,然后自我安慰 的说:“有这么好的一个孙子,还有什么事值得我发愁呢!”祖父临终时还摸着江麟的头, 对江雁容的父亲江仰止说:“此子日后必成大器,可惜我看不到了!”现在,这个必成大器 的男孩子还看不出有什么特点来,除了顽皮和刁钻之外。但在学校里,他的功课非常好,虽 然他一点都不用功,却从没考到五名以下过。现在他十六岁,是建中高一的学生,个子很 高,已超过江雁容半个头,他常站在江雁容身边和她比身高,用手从江雁容头顶斜着量到他 的下巴上,然后得意的喊她作“小矮子”。他喜欢绘画,而且确实有天才,江仰止认为这儿 子可能成大画家,从江麟十二岁起,就让他拜在台湾名画家孙女士门下学画,现在随手画两 笔,已经满像样子了。他原是个心眼很好而且重情感的孩子,但是在家中,他也有种男性的 优越感,他明白父亲最喜欢他,因此,他也会欺侮欺侮姐姐妹妹。不过,在外面,谁要是说 了他姐妹的坏话,他立即会摩掌相向。
江麟看到门外是她,就作了个鬼脸说:“大小姐回来了!”江雁容走进来,反身关好了门。江仰止在×大做教授,这是×大的 宿舍。前面有个小得不能再小的花园,虽然他们一再培养花木,现在长得最茂盛的仍然只有 棕榈树和美人蕉。走过小院子,是第二道门,里面是脱鞋的地方。这是一栋标准的日式房 子,一共四间,每间都无法隔断。前面一间八席的是客厅和江仰止的书房,后面是江仰止和 妻子赵意如的卧室,旁边一间做了江麟的房间兼饭厅,最后面的是江雁容、雁若姐妹的房 间,是到厨房必经之路。江雁容脱了鞋,走上榻榻米,立即发现家里的空气不大对,没有闻 到菜饭香,也没听到炒菜的声音。她回头看了江麟一眼,江麟耸耸肩,低声说:“妈妈还在生爸爸的气,今天晚饭只好你来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