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53)

作者:琼瑶


这一夜,是她有生以来最恐怖、最漫长的一夜。当黎明终于来临,风势终于收敛之后, 她已陷入虚脱无力的状态。室内,一尺深的水泡着床脚,满桌子都是水,床上也是屋顶漏下 来的水。她环顾一切,无力的把头埋在枕头里,疲倦、发冷、饥饿都袭击了过来,她闭上眼 睛,天塌下来也无力管了。

当李立维赶回家来的时候,水已经退了很多,但未消的积水仍然淹没了他的足踝。站在 家门口,他惶然四顾,可以想见昨夜的可怕。四面的篱笆全倒了,花园中一棵有着心形叶片 的不知名的树,也已连根拔起。那棵为江雁容深爱着的芙蓉树,已折断了七、八根枝桠。另 外,四株扶桑花倒掉了一株,玫瑰折断了好几棵,幸好江雁容最宝贵的茶花竟得以保全。他 带着十二万分的歉疚,越过那些乱七八糟的篱笆,走到门边来。门从里面扣得很紧,他叫了 半天门,才听到江雁容的脚步踩着水的声音。然后,门开了,露出江雁容那张苍白的脸,蓬 乱的头发,和一对睁得大大的,失神的眼睛。

“哦,雁容,真抱歉… ”他说,内心惭愧到极点。

“你到哪里去了?你居然还晓得回来!”江雁容咬着牙说,看到了他,她的怒火全冲了 上来。

“抱歉,都是小周,他一定要拖我到寻芳阁去看他的女朋友。”“寻芳阁是什么地 方?”江雁容厉声问,听名字,这可不是一个好所在。“是一个酒家的名… ”

“好哦!”江雁容歇斯底里的叫了起来:“你把我留在这个乡下和大台风作战,你倒去 逛酒家!问问你自己,你这是什么行为?你就是要找妓女,又何必选择一个大台风的日子! 你有没有良心?你是不是人哪?”

“天知道,”李立维冤枉的说:“我到那里什么坏事都没做,起先以为台风转向了,后 来被那些人灌了两杯酒,不知不觉多待了一会儿,就被风雨堵住了。我跟你发誓,我绝没有 做对不起你的事,我连碰都不肯碰她们,一直到早上我出来她们都还在取笑我呢!”“我管 你碰她们没有?你把我一个人丢在家里就该死!你卑鄙!你无耻!没有责任感!你不配做个 丈夫!我是瞎了眼睛才会嫁给你!”江雁容失常的大喊大叫,一夜恐怖的经历使她发狂。她 用手蒙住脸。“好妈妈,她真算选到了一个好女婿!”

“不要这样说好不好?”李立维的脸色变白了,他感到他男性的自尊已遭遇到严重的伤 害。“一个人总会有些无心的过失,我已经认了错,道了歉… ”

“认了错,道了歉就算完事了是不是?假如我对你有不忠的行为,我也认个错你就会原 谅了吗?”

“我并没有不忠的行为… ”

“你比不忠更可恶!你不关心我,不爱我,你把我单独留在这里,你这种行为是虐待! 想想看,我原可以嫁一个懂得爱我,懂得珍惜,懂得温存体贴的人!可是我却嫁给你,在这 儿受你的虐待!我真… ”

“好,”李立维的嘴唇失去了血色,黑眼睛燃烧了起来,江雁容的话又尖锐的刺进了他 心中的隐痛里。“我就知道,你一直在想念那个人!”江雁容猛的昂起了头来,她的脸上有 股凶野的狂热。

“不错!”她沉着声音说:“我一直想念那个人!我一直在想念他!不错,我爱他!他 比你好了一百倍,一千倍!一万倍!他绝不会上酒家!他绝不会把我丢在乡下和黑夜的台风 作战!他有心有灵魂有人格有思想,你却一无所有!你只是个… ”李立维抓住了她的胳 膊,把她逼退到墙边,他压着她使她贴住墙,他紧瞪着她,切齿的说:“你再说一个字!”“是的,我要说!”她昂着头,在他的胁迫下更加发狂:“我爱 他!我爱他!挝挝挝挝挝从没有爱过你!从没有!你赶不上他的千分之一… ”“啪!”的 一声,他狠狠的抽了她一耳光,她苍白的面颊上立即留下五道红痕。他的眼睛发红,像只被 激怒的狮子般喘息着。江雁容怔住了,她瞪着他,眼前金星乱迸。一夜的疲倦、寒颤,猛然 都袭了上来。她的身子发着抖,牙齿打颤,她轻轻的说:“你打我?”声音中充满了疑问和 不信任。然后,她垂下了头,茫然的望着脚下迅速退掉的水,像个受了委屈的、无助的孩 子。接着,就低屯湍说了一句:“这种生活不能再过下去了!”说完,她才感到一份无法支 持的衰弱,她双腿一软,就瘫了下去。李立维的手一直抓着她的胳膊,看到她的身子溜下 去,他一把扶住了她,把她抱了起来,她纤小的身子无力的躺在他的怀里,闭着眼睛,惨白 的脸上清楚的显出他的手指印。一阵寒颤突然通过他的全身,他轻轻的吻她冰冷的嘴唇,叫 她,但她是失去知觉的。把她抱进了卧房,看到零乱的、潮湿的被褥,他心中抽紧了,在这 儿,他深深体会到她曾度过了怎样凄惨的一个晚上!把她放在床上,他找出一床比较干的毛 毯,包住了她。然后,他看着她,他的眼角湿润,满怀懊丧和内疚。他俯下头,轻轻的吻着 她说:“我不好,我错了!容,原谅我,我爱你!”

像是回答他的话,她的头转侧了一下,她的睫毛动了动,朦腚胧胧的张开了眼睛,她吐 出一声深长的叹息,嘴里模模糊糊的,做梦似湍说了几个字:“康南,哦,康南!”李立维的脸扭曲了,他的手握紧了床柱,浑身的肌肉都硬了起 来。江雁容张大眼睛,真的清醒了过来。她望着木立在床边的李立维,想起刚刚发生的事, 她知道她和李立维之间已经完了!他们彼此已伤害到无法弥补的地步,转开头,她低声说: “立维,你饶了我吧!世界上比我好的女孩子多得很。”

李立维仍然木立着。半天,才在床沿上坐下来,他的脸痛苦的扭曲着,像是患牙痛。

“雁容,你一点都不爱我,是不是?”他苦涩的问。

“我不知道。”江雁容茫然的说。

李立维沉默了,她不知道,但他知道!他从没有获得过这个女孩子!她的心一开始就属 于康南,正像她说的,她从没有爱过他!“假如你不爱我,雁容,当初你为什么要嫁给 我?”他又问了一句。“我不知道!”她大声说,面向床里。“我嫁的时候,对你的了解不 很清楚。”“你是说,你认错了人?”

她从床上坐了起来,双手抱住膝,直望着他。

“立维,别追问了,我们之间已经完了。这样的日子,再过下去只有使双方痛苦。我承 认我的感情太纤细,太容易受伤,而你又太粗心,太疏忽。我们的个性不合,过下去徒增烦 恼,立维,我实在厌倦吵架的生活!”

“这都不是主要原因,主要的,是有一条毒蛇盘据在你的心里!”李立维说。“你总是 不肯承认自己的错误。当然,或者这也是原因之一,我也不否认我对康南不能忘情。”江雁 容叹了口气:“反正,我们现在是完了!”“你预备怎么样?”“离婚吧!”她轻声说。

他觉得脑子里轰然一响。

“你是个硬心肠的女孩子,”他狠狠湍说:“我真想掏出你这颗心来看创,是不是铁打 的?”他盯着她,她那微蹙的眉梢,如梦的眼睛,温柔的嘴,对他是如此熟悉,如此亲切, 正像他心的一部份。他咬咬嘴唇:“不,雁容,我不会同意跟你离婚!”“何必呢,生活在 一起,天天吵架,天天痛苦!”“你对我是一无留恋了,是吗?”他问。

她倔强的闭住嘴,默不语。他望着她,忽然纵声大笑起来,笑得凄厉。江雁容害怕的 望着他,她习惯于他爽朗的笑,但绝不是这种惨笑。他笑得喘不过气来,眼泪渗出了眼角。 他用手指着她,说:“好好,我早该知道,你心目里只有一个康南,我就不该娶你,娶回一 具躯壳,你是个没心的人,我有个没心的妻子!哈哈!好吧!你要走,你就走吧!男子汉, 大丈夫,何患无妻?我又为什么该臣服在你的脚下,向你乞求爱情!雁容,你错了,我不是 这样的男人!在你之前,我从没有向人如此服低!你试试,我的骨头有多硬!”他把拳头伸 在江雁容鼻子前面,看到江雁容畏怯的转开头,他又大笑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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