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3)

作者:琼瑶


开学式,正和每年的开学式一样,冗长、乏味,而枯燥。校长、教务主任、训导主任、 事务主任每人都有一篇老生常谈,尤其训导主任,那些话是每个学生都可以代她背出来的; 在校内该如何如何,在校外该如何如何,服装要整齐,要力求身心双方面的健康……最后, 开学式总算结束了,学生们像潮水般涌出礼堂。立即,大呼小叫声、高谈阔论声、欢笑声, 闹成一片。彼此要好的同学一定结着伴走,江雁容和周雅安走在一块儿,周雅安在说着什 么,江雁容只静静的听,两人慢慢的向楼上走。这时,一个清瘦而修长的同学从后面赶了上 来,拍拍江雁容的肩膀说:“江雁容,你们班的运气真不错!”

江雁容回头看,是仁班的魏若兰,就诧异的说:“什么运气不错?”“你难道不知道这次的康南风波呀?”魏若兰说,耸了耸鼻子: “曹老头教我们班真气人,他只会背他过去的光荣史,现在我们班正在闹呢,教务主任也一 点主见都没有,去年高三就为了各班抢康南、江乃两个人,大闹了一番,今年又是!”

“依我哦,”江雁容说:“最好导师跟着学生走,从高一到高三都别换导师,又减少问 题,师生间也容易了解!”

“那才不行呢!”周雅安说:“你想,像康南、江乃这种老师肯教高一吗?”“教育学 生难道还要搭架子,为什么就不教高一?”

“我们学校就是这样不好,”魏若兰说:“教高一好像就没出息似的,大家拚命抢高 三,似乎只有教高三才算真正有学问。别看那些老师们外表和和气气,事实上大家全像仇人 一样,暗中竞争得才激烈呢!康南刚到我们学校的时候,校长让他教初二,教了一学期,马 上调去教高三,许多高三的老师都气坏了。不过他教书确实有一手,我们校长也算是慧眼识 英雄。”“嗨!”一阵风一样,程心雯从楼下冲了上来:“江雁容,你都不等我!”她手中 提着个刚蒸好的便当,不住从左手换到右手,又从右手换到左手,嘴里唏哩呼噜的,因为太 烫了。“你们没带便当呀?”她问,又加了一句:“今天可没有值日生提便当!”“带 了,”江雁容说:“我根本没蒸。”

“噢,我忘记去拿了,我还以为有人提便当呢,”周雅安说:“不过,没关系,现在才 十一点,吃饭还太早,等要吃的时候再去拿吧!”按照学校的规定,学生中午是不许回家吃 饭的,据说这是避免女学生利用时间和男校学生约会而订的规则。但,有男朋友的学生仍然 有男朋友,并没有因为这项规定而有什么影响。平常,学生们大多数都带饭盒,也就是台湾 称作便当的,学校为了使学生不至于吃冷饭,在厨房生了大灶帮学生蒸饭。通常都由学生早 上自己把饭盒送到厨房属于自己那班的大蒸笼里,中午再由值日生用篮子提到各个班上来。

“哼,我是最会节省时间和体力的,”程心雯得意洋洋的说:“早一点拿来,既可马上 果腹,又免得等会儿再跑一次楼梯!一举数得,岂不妙哉!”

“你又饿了呀?”江雁容挑了挑眉毛,微笑的望着她:“刚才那一个半热狗不知道喂到 那里去了!”

“喂到狗肚子里去了。”周雅安笑着说。

“好啊,周雅安,你也学会骂人了,都是江雁容把你教坏了,看我来收拾你!”程心雯 说着,对周雅安冲了过来,周雅安个子虽然大,身手却极端敏捷,只轻轻的一闪,程心雯就 扑了一个空,一时收不住脚,身子撞到楼梯的扶手上。不提防那个滚烫的便当烫了自己的 手,她“哇呀!”的大叫了一声,手一松,便当就滴溜溜的从楼梯扶手外面一直掉到三层楼 下面去了。周雅安大笑了起来,在一边的魏若兰也笑弯了腰。江雁容一面笑,一面推着程心 雯说:“再跑一次楼梯吧,看样子你的体力是没办法节省了,赶快下去看看,如果绑便当的绳 子摔散了,你就连果腹都没办法果了!”程心雯跺着脚叹了口长气,一面无精打采的向楼下 走,一面回过头来,狠狠的盯了江雁容一眼说:“江雁容,你等着我吧,等会儿跟你算帐!”

“又不是我弄的。”江雁容说。

“反正你们都有份!”说着,她加快了速度,两级并作一级的向楼下冲,江雁容俯在楼 梯扶手上喊:“慢一点啊,别连人也滚下去了!”

周雅安又笑了起来,程心雯已跑得没影子了。

窗外 2还差五分钟吹上课号,康南已经站在高三孝班门外的走廊上了。他倚窗而立,静静的望 着窗外的白云青天,手中拿着一支烟,不住的对窗外吐着烟圈,然后凝视着烟雾在微风中扩 散。从他整洁的服装和挺直的背脊上看,他显然并不像一般单身汉那样疏忽小节。他衬衫的 领子洁白硬挺,裤脚管上的褶痕清楚而笔直。他不是个大个子,中等身材但略嫌瘦削,皮肤 是黝黑的,眉毛清晰却不浓密,眼睛深邃忧郁,有个稍稍嫌大的鼻子和嘴。像一般过了四十 岁的人一样,他的眼角已布满皱纹,而他似乎更显得深沉些,因为他总是习惯性的微蹙着眉 头。因为是开学的第一天,这天下午是不上课的,改为班会,由导师领导学生排位子,然后 选举班长和各股股长。康南站在那儿等上课号,近乎漠然的听着他身后那些学生们在教室中 穿出穿进。有学生在议论他,他知道。因为他清楚的听到“康南”两个字。还好,学生们用 名字称呼他,并没有给他取什么外号。他也知道这次为了导师问题,学生们闹了一阵,而先 生们也都不高兴。“做人是难的,”他想,他无心于做一个“名教员”,但他却成了个名教 员。他也无心得罪同事们,但他却成了同事们的眼中钉。“管他呢?我做我自己!”他想, 事实上,他一直在做他自己,按他的兴趣讲书,按他的怪脾气对待学生,他不明白学生为什 么崇拜他,欢迎他,他从没有想去讨好过学生。同事们说他傲慢,因为他懒得与人周旋,也 懒得做虚伪的应酬,全校老师中,竟无一人是他的朋友。“一个怪人”,许多人这么称呼 他,他置之不理。但他明白自己在这学校中的地位,他并不清高到漠视学生的崇拜的地步, 在那些年轻孩子的身上,他也享受到一份满足虚荣心的愉快。“康南是个好老师”,教书二 十年,这句话是他唯一的安慰。因此,这成了一种癖好,他可以漠视全世界,却从不漠视学 生,不单指学生的功课,也包括学生的苦与乐。

上课号响了,康南掉转身子,望着学生都走进了教室,然后把烟蒂从窗口抛出去,大踏 步的跨进了教室。这又是一班新学生,他被派定了教高三,每年都要换一次学生,也为学生 的升大学捏一把汗。教高三并不轻松,他倒宁愿教高二,可是,却有许多老师愿意教高三 呢!站在讲台上,面对一群有所期待的面孔,他感到一阵亲切感,他愿意和学生在一起,这 可以使他忘掉许多东西;包括寂寞和过去。除了学生,就只有酒可以让他沉醉了。排位子足 足排了半小时,这些女孩子们不住掉过来换过去,好朋友都认定要排在一起。最后,总算排 定了。刚要按秩序坐下,一个学生又跑到前面来,并且嚷着说:“江雁容,我一定要和你坐在一起,我们本来一样高嘛,我保证上课不和你说话,好不 好?”说着,就插进了队伍里。

康南望着这个学生,一对大而明亮的眼睛,高高的额角。他也望了那个江雁容一眼,是 个秀气而沉静的女孩子,这时正低而清晰的说:“程心雯,别大呼小叫好不好?我又没有说 不和你坐!”

“江雁容和程心雯”,康南默默的想着这两个名字,这就是训导处特别对他谈起的两个 人。据说,江雁容上学期不满意她们的国文老师(她们称这位老师作地震,据说因为这老师 上课喜欢跺脚),曾经在课室中连续指出三个老师念错的字,然后又弄出一首颇难解释的诗 让老师解释。结果那老师恼羞成怒骂了她,她竟大发牛脾气,一直闹到训导处,然后又一状 告到校长面前,这事竟弄得全校皆知,地震只好挂冠而去。现在,他望着这沉静而苍白的小 女孩,(小女孩,是的,她看起来不会超过十七岁。)实在不大相信她会大闹训导处,那时 柔和如梦的眼睛看起来是动人的。程心雯,这名字是早就出了名的,调皮捣蛋,刁钻古怪, 全校没有一个老师对她不头痛,据说,她从没有安安静膊上过一节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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